周亲浒不想跟这个浑身上下云遮雾绕的徐奇有太多交集,瞥了眼他的红狐皮皮帽下的两缕灰白发丝,想着就要托辞离开。她心中有些女子天性的恻然,习武之人都知道思虑太过则神耗气血,不易充养骨髓,年少鬓白。周亲浒却也有自知之明,她所修习的武学,断然不会入他法眼。正在犹豫之间,看到一名腰间悬酒壶的年轻游侠大步行来,一巴掌拍在徐奇肩膀上,哈哈大笑,叫嚷着徐奇的名字,然后顺势转头对她恭维道:“周姑娘的黄梅剑,在下澄心楼不记名弟子黄筌,如雷贯耳。”
徐凤年看到周亲浒疑惑望来,笑着解释道:“黄老哥是我赶来快雪山丘路上认识的朋友,是一位老江湖了,言传身教,教会了我不少门道,为人厚道,值得结交。”
其实黄筌刚才就在旁边静观事态,当他看到姓徐的被那帮豪侠玩弄于鼓掌,就彻底没了打招呼的心思,只怕惹祸上身。可没想到近日随徐瞻一同名声鹊起的周亲浒会主动走向湖边马旁,顿时就有些心热。听姓徐的说他厚道,黄筌也毫不愧疚地全盘笑纳了。周亲浒听到徐凤年的言语后,这才对这个流里流气的江湖游侠礼节性招呼了一句。徐凤年提起马缰,准备沿湖前行,去找龙宫那个曾手持象牙白笏装神弄鬼的林红猿,除了可有可无的拓碑指玄,徐凤年还有一件新近获知的有趣秘事要当面试探林红猿。只是不给徐凤年脱身机会,徐瞻和邓茂林已经携伴而来,这位辽东冯家的庶子显然卖了徐瞻一个颜面,主动让年幼爱子给徐凤年致歉一声,然后说要一起登上一艘彩船,去观战徽山紫衣的新一轮湖上守擂,数座擂台都建在离湖数里外的湖上,需要乘船观战,船只数量有限,能否登船,不靠银子,只能靠江湖地位和家世名声,每艘船上都有襄樊城青楼名妓献艺,快雪山庄为了造势,庄主尉迟良辅可谓是下足了血本和心思。大多数江湖看客都没本事登船,只能租借小舟在大船之间见缝插针,只是乘小舟与坐楼船,天壤之别,低人一等的滋味可不好受。
去渡口等船路上,经过徐瞻言简意赅却富含机巧的引荐,徐凤年知道冯茂林出身辽东豪族,另外两对神仙侠侣家世伯仲之间,一对是两淮大族,一对是南唐士族,士族与世族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可是对大多数草莽龙蛇的江湖人来说,已经殊为不易,这就像同为风月妓女,官妓自然要比私娼野妓更有身价。黄筌跟徐凤年同行的时候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会儿拘谨局促得很,畏畏缩缩,说话都不敢大声,尤其是毛遂自荐时还没说完,就被邓茂林给打断,转移了话题,黄筌也不以为意,乖乖跟在众人屁股后头,趁着前头正主们瞧不见,这家伙趾高气扬,斜眼看旁人,那叫一个顾盼自雄。登船时徐凤年有些犯难,本想牵马登船,可打理那艘楼船一切事务的快雪山庄小管事,根本就没把什么辽东冯家当回事,哪里肯让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弄匹劣马去船上惹人厌,更何况知道一个座位如今能卖出多少银子吗?这艘丙等船就要四百两!而且有价无市!徐凤年也没有横生枝节,等所有人都走上船去,才将马匹缰绳递给一名山庄杂役,塞了一块银子到他手上,对他说道:“我是龙宫的左景,麻烦小哥儿去与龙宫一个叫林红猿的女子知会一声,就说我在这艘丙字船上,让她有功夫的话回头就在这座渡口等我。”
那仆役听到龙宫两个字,顿时高看这位年轻公子哥一眼,东越剑池春帖草堂和雁堡相继离去,这会儿庄子里头龙宫已经算是名列前茅的高门大宗,这里面的人物,就算是阿猫阿狗的货色,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悄悄收敛了倨傲神色,掂量了下银子分量,故意一脸为难道:“左公子,小的就是劳苦命,一时半兴许走不开,就怕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徐凤年笑脸不变递出第二块银子,“麻烦小哥了。”
不曾想那年纪轻轻的仆役也是心眼活络的角色,推回第二块银子,洒然笑道:“小的收了左公子十两银子,不跟银钱过意不去是一回事,更是想着趁机沾沾仙气,如果再要,可就是人心不足掉钱眼里喽,咱们快雪山庄规矩森严,要是万一被管事的知晓,还不得打断小的手脚,万万不敢多要了。左公子放一百个心,小的这就跟你报信去。公子的宝驹,小的也顺路让马房喂饱了去。”
这便是高门大族的底蕴了。一个下人耳濡目染,为人处世也或多或少透着股滴水不漏的味道。春秋之前,任由坐龙椅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十大豪阀始终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长房偏房以及这些门户后头方方面面的日积月累。徐凤年看着牵马离去的年轻杂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一个精于钻营的家伙,起于贫寒,有朝一日会不会跟类似尉迟读泉那样的大家闺秀,生出丁点儿风花雪月?徐凤年摇了摇头,返身登船。双层彩船收回梯板,破开幽绿湖面,缓缓驶向擂台,远处七八艘彩船中有两艘有三层楼,估摸着该是乙等楼船,徐凤年站在船尾,双手插袖,默默抵御湖面清风拂面的彻骨寒意,黄筌厚脸皮,讨好不了那几对难以接近的夫妇,就去跟三个孩子嬉戏,踢了徐凤年一脚的那个孩子说想要骑马,黄筌便手脚朝地当牛做马,被孩子骑在腰上,笑脸灿烂。就像一条狗。徐凤年以前经常在肚子里笑话黄筌的拙劣卖弄,这一次却独独笑不出来。
周亲浒受不了徐瞻一行人充满功利的言笑晏晏,就走出来透口气,站在徐凤年附近的栏杆旁。徐凤年笑问道:“周姑娘都闯荡出黄梅剑的名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