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君,背盟之事绝不可行,我即背盟,不过图一小快尔,而弃信于诸侯,必失天下之援!”
“儿实不孝,不能再事于父君膝下,至附奉享宗庙,愿父君宽宥!”
郑忽不再囿于自身,期期艾艾作妇人之态,而是为郑国通盘考虑。
颇有一种曾国藩所谓的,一身之屈伸,一人之饥饱,世俗之荣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的仪态气度。
郑忽的力劝让郑庄公心中更加难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郑忽还为郑国,为他考虑。
甚至有一刻,郑庄公多么希望郑忽退缩,请求留在郑国,这样他或许会失望,但至少他能够在心中说服自己将郑忽留下。
而郑忽却没有!
郑庄公再叹,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对郑忽说些什么。
沉默了半晌之后,郑庄公这才问道:“吾儿去国之日,欲何往?”
这确实是个关键的问题。
郑庄公即便同意郑忽离去,也必须得搞清楚他的去向,不是说郑忽离开了,就对他不闻不问了。
郑忽为他、为郑国、为群臣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在他心中更加坚定了无论郑忽走到哪,都是郑国法定继承人的决心。
郑忽沉默以应。
心中却在迅速思考着这个问题。
此时的诸侯国见于经史记载的有一百七十余。
很多诸侯不过有城邑二三座,据有一乡之地,与后世王朝中的强宗豪右一般无二,便称孤道寡。
这样的诸侯国,自然不在郑忽考虑的范围之内。
因为这样的诸侯国,人口少,实在没有可发挥的空间,去了也难有太大的作为。
中原的几个国家,宋蔡鲁和郑国有仇,也不再考虑之列。
若去齐国做上门女婿,齐侯肯定不会亏待他,但问题是他在齐国也没有什么可发挥的余地。
齐国在齐侯的治理之下,政局稳定,而且齐侯比郑庄公活的时间还长。
郑忽若想在齐国搞点小动作,万一引得齐侯不快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能搞小动作,难道去齐国种田?
郑忽怎么可能会颓废到如此地步。
其他国家如陈卫楚。
卫国,郑忽肯定不会去,文姜和宣姜这两大祸水肯定是要陪伴在郑忽左右的。
若去卫国,二女的艳名一旦入卫宣公耳,郑忽自度没有反抗之力。
而且他与公子伋关系极好,让公子伋夹在两头没法做人也实非郑忽所愿。
陈国尚可,与郑国关系良好,历史上原主的正妻正是陈女,陈国也是当世的一流国家,人口基数足够郑忽扑腾。
但问题是,郑忽对陈国的内部情况所知不多,一个人前去又失去了先知先觉的优势,郑忽心中多少有些犯嘀咕。
而楚国,则是有些排斥中原地区的国家,用事者皆出自楚国的公室宗戚,郑忽一个带有郑国烙印的外人想要在楚国掌权,难如登天!
这样算下来,留给郑忽的选择并不多。
也就郑国的同宗晋国或许是个还算不错的选项。
首先,晋国是得天子赐彤弓的大国,虽然现在因为内耗的原因已经沦为二流国家。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本身的人口基数还是在那摆着呢。
只不过分成了两个阵营罢了!
而且晋国内乱,给了郑忽一个火中取栗的绝佳时机。
郑忽只要能够得到来自郑国,哪怕是一丁点的帮助,就能在晋国搅动风云。
原因也很简单,郑国是中原大国,郑忽是郑国世子,虽然流落在晋国,但郑国若出力帮助郑忽,那就意味着郑忽没有被郑国上下所放弃。
届时,郑忽立刻就会成为两方竞相争抢的香饽饽。
要知道,此时的曲沃和翼,即便两方联合对上郑国,也只能认栽。
对于这么一个强大的中原国家,又是同宗,若能得到其支持,统一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思来想去,郑忽还是觉得出奔至晋是个不错的选择。
“晋!”
良久,郑忽这才将目的地缓缓告知与郑庄公。
“哦?”郑庄公有些不解。
在他心中,郑忽的第一选择应该是齐国。
郑忽若能齐国,他也比较放心。
不说别的,两国关系如此,齐国一定会给郑忽最大的尊重,而且齐国上下还会生怕郑忽未来不能回国继位,这对郑忽来说是一个极强的助力。
“去晋何如去齐!”郑庄公委婉的劝道。
“不然,儿闻时难得而易失,齐上下安,百姓明,君臣和洽,非可以建功之地。今晋则相反,君臣有间,上下离心,政谋不良,真大丈夫所欲奋击争功之乐土也!”
“且儿一旦去郑,如不能建大功,以力威震列国,父君即有意助儿归国,然盟誓在前,以郑齐二国之力,恐难更改!”
“儿苟能制晋国之政,与父君南北呼应,临周室而迫之,天子亦无如之何,儿归国之日即在眼前!”
郑庄公听完郑忽的话,心中迅速衡量起来郑忽提议的可行性。
正如郑忽所说,一旦郑国和晋国南北形成呼应之势,天子也奈何不了郑国。
到时,郑国或强逼或利诱让天子和宋蔡更改盟约,确实是一条能让郑忽提前归国的路子。
对于郑忽的能力,郑庄公是没有任何怀疑的。
郑国只要稍微再给郑忽一些帮助,郑忽在翼或者曲沃执政这事,基本上来说,没有太大的悬念。
唯一让郑庄公心存疑虑的是,郑忽何时才能真正的执晋国之政,即整合晋国的各方势力,形成合力。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毕竟内斗的晋国对天子来说,威胁不大。
就像此时,天子如果帮助翼,曲沃就打不赢战争,天子如果帮助曲沃,翼一定会战败。
天子在两方的争斗中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又岂会将晋国的威胁放在心上?
所以,想要晋国真正的威胁到天子,至少得使得翼和曲沃取得谅解,并达成共识。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
两方的争斗持续了三十年,当初郑庄公还出兵帮助过曲沃伐翼,他深知想要化解两方的仇怨,必须要以一方的灭亡才能终结。
而如果不能将晋国整合起来。在地理上和郑国形成呼应,单凭郑国一国,天子根本不会鸟郑国的威胁。
除非郑国发兵攻打成周,或许天子会掂量掂量。
不然的话,谁怕谁!
“吾儿欲至翼抑或曲沃?”郑庄公见郑忽决心已定,心中暗叹,问道。
“翼乃晋之正宗,儿岂敢舍翼而归曲沃!”
郑忽这话说的就有些道貌岸然了。
没办法,谁让翼城而今的局势更适合借鸡生蛋。
若郑忽没记错,此时晋哀侯或许已经被曲沃给杀了,继位的是和郑忽在朝正时有一面之缘,甚至想寻求郑国帮助的晋小子侯。
这位晋小子侯也是个短命鬼,在位仅四年,就被曲沃诱杀。
之后,周桓王又立哀侯弟缗为晋侯,翼城又苟延残喘了二十六七年,终于被曲沃所灭。
正如郑忽方才所说的,时难得而易失,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更待何时?
郑庄公闻言没有再多说。
多说无益!
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吗?
“为父尝闻不为约则修德,满则弃礼,佚能思初,安能惟始,沐浴膏泽而歌咏勤苦,《诗》云:汉之广矣,江之永矣!其与吾儿共勉之!”
沉默了片刻,郑庄公一叹,对郑忽道。
这一番话颇有一种对远行游子的谆谆教导之意。
郑忽自然也能听明白郑庄公话语中的告诫之意。
大意就是他离开郑国后,执政时要因民之俗而行简政,要谨修德行,自强不息,不要自满懈怠,即便安逸也不要忘记劳苦,时时惟勤。
以《诗经》中的《汉广》作比,言或许时日悠长,但永远不要忘记初时的艰难。
短短几句话,毫无疑问,却是包涵着郑庄公的政治智慧,以及对自己儿子的殷切希望。
郑忽听得心里发颤。
有种再也没有机会聆听自家老爹教导的感觉。
“唯!”郑忽的眼眶有些发红,回答时的声调都带了些许的颤抖。
“吾儿此行,为父将命高渠弥与之同往,不知吾儿意下如何?”
郑忽稍整情绪,道了声唯!
高渠弥确实不是好人,但其人有智、有勇,兼之与祭仲的关系,留在郑忽身边,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对郑忽来说,都是一个极强的助力。
对此,郑忽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事情已经交代了差不多了,父子二人俱又沉默了下来。
别看二人商量着怎么样,怎么样,但是遇到这样的糟心事,父子二人都带着些情绪。
郑庄公在心里已经开始规划回国之后如何攻打宋蔡鲁三国的事情。
郑忽亦在考虑着该如何面对不确定的未来。
虽然他在郑庄公面前侃侃而谈,但事到临头,总是有些恐慌的。
正如《商君书》所谓,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
熟悉的环境才能让人保留一些安全感。
就在父子二人各怀心事之际,齐侯率人匆匆赶来。
草草见礼之后,齐侯便迫不及待的关切道:“寡人闻方才鲁侯率兵至,郑伯无恙否?”
“寡人无恙,只是……唉!”
“郑伯允更立世子之请了?”齐侯有些急了。
“非也!”郑忽接过话头,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单的给齐侯讲了一遍。
齐侯听的是捶胸顿足,大呼“虢公误我!虢公误我!”
于是,齐侯将发生在齐国馆舍内的事情说与郑庄公和郑忽二人听。
原来刚才鲁侯来访时,虢公亦去齐国馆舍做客。
虢公对齐侯的言语中充满溢美之词,甚至将齐国抬到王室肱骨的地位。
目的自然是拉拢齐国,孤立郑国。
对此,齐侯委婉的表示拒绝。
而虢公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对齐侯更加热切起来。
天南海北,国内国际局势的一通乱扯。
这让齐侯变得警惕起来,却又一时摸不清虢公究竟是何目的。
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直到虢公离去,值守的士卒焦急来报,说方才鲁侯率兵围了郑国馆舍,齐侯这才恍然大悟。
齐侯问值守的士卒为什么不立刻将消息向他告知。
值守的士卒也挺委屈,说虢公带来的士卒将他给拦下了,迟迟不让他通传信息。
齐侯闻言,便立刻率人赶来,却没想到事已成定局。
“唉!”齐侯叹了口气,为郑忽感到惋惜不已。
同时,心里也憋着一把火。
鲁宋蔡以及虢公,这是公然打他的脸。
他作为协调整件事的中间人,郑伯给他面子前来赴会,却没想到会让郑国吃这么的亏。
而且这根本不在当初说好的协定之内。
这摆明了是对郑国有组织有计划的报复行为。
这搞得他都有些无颜再见郑庄公。
太特么的丢人了。
齐国的尊严就这么被践踏的一点都不剩了。
传出去,齐国就是列国的笑柄。
齐侯现在都能想象的到列国会如何嘲讽他。
什么齐侯不自量力的前去调和郑蔡纠纷,却没想到蔡侯根本就把他当回事。
齐国不可信,不信试观郑伯!
这对齐国的威信绝对是个莫大的打击。
非战争不可将之洗刷。
“寡人误郑,无颜再见郑伯!”齐侯以袖遮面,深表羞愧。
同时,心中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用战争来洗刷被加之于身的耻辱。
“此事无怪齐侯,齐侯切莫如此!”
郑庄公还没失去理智,更未因此而迁怒齐国。
齐侯沉默,不知该如何接话,事实上,他心中是充满自责的。
片刻,齐侯问道:“子忽欲何往,寡人国虽小,饮食起居,必不敢稍有贬损,一如郑时!”
郑忽对于齐侯的这个邀请,心里也是感激无已。
在这种情况下,齐侯非但没有任何嫌弃他,还保证给他世子一般的待遇。
这在列国中,绝对是独此一家。
“谢齐侯抬爱,忽闻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齐侯爱幸之意,忽素知之,常欲以身相报,然丈夫之行于世也,必以自立为功,若每事仰仗于上国,如雏鹰之栖巢,托庇于母羽之间,一旦母出而风雨至,欲飞,可得乎?”
一番话,说的齐侯心悦诚服。
没办法,此时的人就好这一口。
谈谈志向,说说理想,绝对能忽悠一大片人。
像后来的诸子百家,刚开始不就是纯靠理想忽悠人吗?
“郑伯之后,如有可以兴郑者,必忽也!”齐侯毫不吝惜的称赞道。
“竖子胡言,齐侯勿怪!”郑庄公谦虚的道,同时心中因郑忽而即将离去的忧虑也消散了不少。
他既然想飞,那就让他飞去吧!
况且郑忽又不是没有离开过,以前郑忽还在周王室做过质子呢。
这么一想,确实也宽心了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