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察了李大民一会儿,发现一个十分可怕的现实。
虽然我们面对面站在同一间屋子里,但他并不能看见我。一开始,他对我打招呼,对我笑,和我说话,我以为他是在和我交流,可是实际观察下来,我发现我们之间并不能进行沟通。
我和他说话,他听不见。他和我说话,我做出应对,他却完全一副接受不到反馈的样子,我们的交流并不在一个节奏上。
他根本就看不到我,也就是说,我现在压根就不在这间屋子里,不属于这个世界!想到这,我忽然一激灵,赶紧走进卧室,来到李大民身旁。他的眼神对焦一直看着前方,即使我来到了旁边,他也没瞅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刚才没注意到,在卧室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台摄像机。摄像机的指示灯一直在亮着,镜头对准了翩翩起舞的李大民。也就是说,李大民说话微笑等一系列行为,其实是在对摄像机做的。
我蹲在他旁边,看着摄像机,忽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寒意。他既然对摄像机喊我的名字,很明显,这台摄像机录下的录像,会发给在这个世界里的“我”。
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个世界里还会有一个“我”存在?我心惊肉跳。现在一切一切的事情,都诡魅到毫无逻辑可言,看起来支离破碎,我已经快疯了。
想到这,我突然想起,对了,自己不是在关东军的地下基地吗?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戴上头盔,在电流刺激下,脑袋一疼就晕了过去……
想着想着,那股疼又来了,我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就觉得头里好像藏了个箍,正在一圈一圈勒着,一跳一跳得疼。
我慢慢睁开眼,擦擦头上的汗,看到眼前是黑黑的一片。我用手摸摸头,摸到了那个布满电线的大头盔。我强咬着牙,慢慢把它摘下来,陡然一坐,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我打量一下四周,没错,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黑漆漆的空间,微弱的手电照射下,能看到大实验室里一排排肮脏的手术椅。
我一眼看到了身边椅子上躺着的钟秀,姑娘脸色平和,像是熟睡的美人,神情恬淡安详,似乎回到了孩童时代妈妈的怀抱里。我从椅子上跳下来,还有点头重脚轻,慢慢走到钟秀的身前,伸出手摸摸她。
钟秀的身体还有体温,只是对我的抚摸没有任何反应。
我把她头上的头盔卸下来,钟秀还是没有醒。我轻轻摇了摇她,喊她的名字:“钟秀,钟秀……”
我和钟秀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对她的印象到是非常好的。在队伍里,她像大姐姐一样,一直照看着王晓雨,对我也是充满了善意。现在,在这样诡异恐怖的环境里,我的身边充斥着各色妖人,只有这个姑娘,温柔善良,还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有那么一丝光明。
她现在毫无反应,静静的脸庞不起一丝涟漪,我突然悲从中来,感到特别的伤心。
“她死了。”一个声音传来。
我抬头去看,姚兵从槽子上跳下来,走到王晓雨的身边,不无爱惜地看着她。
“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她是个很**很善良的女孩子,一点没有富贵人家出身的娇生惯养,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姚兵轻轻握住她的手。
“其他人呢?”我问。
姚兵看了看混凝土槽子:“阴间之门打开了,他们进去了。”
“你为什么不去?”我问。
姚兵笑笑:“我在等你。”
“你知道我能活过来?”我看他。
姚兵道:“你和钟秀戴上头盔之后,激活了阴间之门。仪器显示你的开通数值是最强的。当时我就觉得诧异,有种强烈的预感,你能醒过来!”
我看着钟秀的尸体,喃喃地说:“如果真的有阴间,那钟秀先你们一步去了。”
姚兵犹豫一下才道:“我不认为这扇通过物理实验打开的阴间之门,里面的空间是真正的阴间。”
“为什么?”我惊诧:“你的意思是,你们日本人打开的阴间,和真正的阴间是两个地方?”
“可以这么理解。”姚兵说:“我和377聊过,他和我一样,都是到过那个阴间的幸存者。虽然他没有讲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知道很多东西,他留下一句遗言:死了,我就能真正的回去了。说明,他是知道通过实验去的空间并不是阴间,真正的阴间只有靠真正的死亡才能进入。”
“那你们打开的这道阴间之门,背后的空间到底是什么?”我问。
姚兵摇摇头:“我不知道。就算那里不是真正的阴间地狱,但我认为,它也跟真正的阴间或许有什么关系。这些年来,我研读过世界诸多教派的经典,希望通过先哲的帮助,能够找到生与死真正的意义。可是直到现在,我发现所面对的问题,还是一无所知,根本没有答案。这里存在了一个限制我们往最深层次探索的最大枷锁,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姚兵看着钟秀的尸体,缓缓道:“那就是我们还活着。”
听完这句话,我心里一寒,静静看着他。
姚兵说:“夏虫语冰,无论夏虫得到多少冬天的资料,夏虫永远也无法理解冬天。我们也一样,不管得到了多少关于死亡的信息,还是永远无法知道死是什么滋味,除非……你死了。就好像你问我,物理实验打开的阴间,和真正的阴间有什么区别,我无法回答你。等我真正能回答你的时候,我们已经阴阳相隔,一个生人一个死人了。”
我没有说话,他说得是对的。
“我管我们人类的文明,叫做‘生’的文明,这种文明只是大文明框架下的一小部分。就好像铺开一张白纸,人类发展所有的文明进程,都是描绘在这张白纸上的种种图案。你活在这张二维的白纸上,永远也无法理解白纸以外是个什么状态,更无法理解更多纬度交错形成的大空间。“姚兵说。
我说道:“如果出现一个力量,把这张白纸完全撕碎呢?”
姚兵笑:“那就没有任何再探讨的价值。你发没发现这件事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哪?人类努力去理解一个根本无法理解的世界,要走出一个死循环,这种孜孜以求乐此不彼的无用功工作恰恰是这里最有价值的东西。”
他做了一个手势,把手掌摊开,对着手掌说:“只有这张纸的存在,才能显出纸以外空间的价值。你们中国道家里不是有这个思想吗,只有‘有’的存在,才能知道‘无’的价值。我记得中国古籍里有句话叫‘器用者空’,正因为器皿空处的存在,才使它有形的部分有意义。”
我仔细玩味他这句话,越想越觉得深。“器用者空”这四个字所透漏出的思考方式和世界观,确实是典型的古代中国道家思想。
“刘洋,现在我们面临一个死境。死,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摆脱**桎梏,从有到无的修行境界。有两条路你选,一种是和我一起到物理实验所开的阴间,一种是自杀,或许就能到了钟秀所在的真正阴间。”姚兵一本正经。
我想了想说:“死,什么时候、怎么死都可以,真正的阴间想去随时都能去。但是物理实验打通的莫名空间,可不是谁都有机会能看到的。我跟你下去。”
姚兵笑笑:“走吧。”
我们来到槽子边缘,我用手电往下照,看到在槽子底部有一处漩涡。槽子底本来就有很粘稠的黑色液体,此时黑色液体在向中心部位汇聚,并在缓缓转动,能看出在那里应该存在一个通到下面的深洞。
姚兵顺着铁梯子来到槽子底,我跟在他的后面也到了这里。踩在黑色的液体上,感觉整个脚都被黏住了,走起路来特别费劲。
我们一步一步向槽子中心走去,我忽然叫住他。姚兵看看我,眼神有询问之色。
“进到那里面,我们还能不能回来?”我问。
“或许能,或许不能。你害怕了?”他问我。
“有点。”我呵呵笑。
他笑笑没在说话,继续往前走,我跟在他的后面。
到了漩涡前,姚兵看看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回去了。“
说完,纵身一跃,跳进那处漩涡,整个人很快就绞得没了踪影。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往下跳,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顿时嗡了一声,整个人都傻了。
姚兵刚才说“回去了”,我记得377的遗书,上面说“死了,我就能真正的回去了”,他们为什么要用“回去了”这三个字?姚兵为什么不说,我“走了”“去了”,而偏偏用“回去了”。
回去了,这三个字用在这里很奇怪。一般来说,只有从这个地方来,然后再回到这个地方去,这时候才能用“回去”来形容。
我不知道这里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上感觉有些不对劲。等我明白过来,已经有点晚了,我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双脚整个被黏在黑色液体里,像是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紧紧缠缚住了脚面。而且最为可怕的是,我正在随着这些液体,正在向最中心的漩涡点行进。
我陡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切会不会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我就像那只在二维纸面上的蚂蚁,觉察出了这个世界的不对劲,可由于自身所限,无法进行更多纬的探索和思考。
我这人吧,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疑心特别重。不管什么事,只要有一点令我拿不准的地方,我就宁可放弃机会,也不会参与。
我看着漩涡,已经有点后悔了。盯着脚下,想出一个办法。我俯身解开鞋带,让脚能够脱离鞋子。然后脱下外衣,平铺在黑色液体上,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把脚伸出来,踩在衣服上,衣服微微下沉,可是没有黑色液体漫进来,有门。我继续抬起另一只脚,踩上去。
此时,我已经到了漩涡边缘。这里似乎存在一股强大的吸力,像是黑洞一样准备吞噬一切。
我一步一步踩着衣服往前,脚底下越来越不稳。眼看就要走到衣服边缘,忽然衣服陡然一沉,我看到双脚已经没入了液体。
我脑子一凉,知道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