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鸥开着车沿江一路向南，从夕阳西下开到夜幕降临；从车水马龙开到人迹罕至；从肝肠寸断开到欲哭无泪——一路向着江的上游开去。这一路，她也有过纠结，对生命、对父母、对小溪当然还是有不舍，可是这份不舍很快被她“无法解决问题”的绝望淹埋。当绝望如浓雾般笼罩着她的车，她的人，她走过的路的时候，她加重了踩油门的力度。
    她没带包，就穿了一身舒服的休闲服，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双高跟鞋，除了手机和车钥匙，身上空无一物。
    车子以60码的速度在沿江路上奔驰。看一下时间，她已经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江城早就已经被她抛在了车后。
    车窗外越来越稀少的人烟让秦雪鸥觉得与自己的归宿地渐近。她开始寻找方便停车，又方便走向大江的地方。
    她放缓了车速，朝车窗外张望。这一张望，让她不得不为这些年国家基础建设所折服——都开到了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居然大堤还是那个大堤，连接近江边的路都没有一条。她有些无奈，只好继续往前开。
    终于，她发现了一处窄窄的楼梯好像可以通往河岸。她停下车，拉上手刹，打算把车钥匙、手机和遗书放在车上，就下车看看那个黑黢黢的楼梯是不是可以通往河里。
    她转动钥匙熄了火，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车外的风此刻有些凉意，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秦雪鸥诧异于选择了死亡的自己反而对冷暖敏感起来。这大概就是人对生命的珍惜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让她有些犹豫。
    在车门前发了一会呆，她终于还是把车钥匙、手机和，遗书放在了车上，关上车门朝那条窄窄的楼梯走去。
    走到楼梯口，她朝楼梯下方看去。这里果然是可以通往江水的通道。
    她沿着楼梯朝下走了几步。快要离开堤坝围墙的时候，她回头朝着堤坝围墙看了一眼。
    围墙垂直向下的地方，有几条白色油漆画上了的深深浅浅的痕迹。在夜幕的笼罩下，隐约可以看见白色线条旁边还有一些不太清晰的标识。这大概是村民记录江水水位的记号。
    她转头朝前看去，楼梯向下的坡度越发垂直，直直地伸向江水，让她有一瞬间眼晕。
    看着像个黑洞的江水，秦雪鸥感觉这江水里有一双手，想要拥抱她或者是想要拉住她。她停住了脚步，心想：从这里跳下河，自己的身体应该会随着江水漂向下游——漂向自己的家——江城。自己应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摆脱了一切烦恼，又重新回到深爱的父母和女儿身边。
    想到这里，这个万念俱灰的女人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她抬步，继续朝下走。
    猛地，她又停了下来。车门没锁，车子里放着手机和钥匙，要不要留一张字条，写上父亲的手机号呢？这样应该更方便警察在自己死后找到亲人吧。
    她转身朝楼梯上方走去，走向停在岸边的车子，打算找一支笔写下父亲的联系电话，压在手机和钥匙下面。
    打开车门，她又坐了进去，开始在车子的储物格里找笔。很快，她找到了一支笔。她快速在装着遗书的信封上写下父亲的手机号。将它放在副驾驶座位上，把手机和钥匙压在上面。然后打开车门，打算义无反顾地走向那段楼梯，那个黑洞，那双拥抱自己的手臂……
    突然，放在一旁的电话响了，吓了秦雪鸥一跳。她朝手机看去，“李华”的名字映入眼帘。
    秦雪鸥不知道为什么心理医生李华正好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喂，李医生，您好，我是秦雪鸥。”秦雪鸥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一些。
    电话那头李华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你好，秦小姐。我给您打这个电话是进行医院的回访。轮到你就是这个时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你还好吧？”
    “嗯，我还好。谢谢李医生关心。”秦雪鸥不想节外生枝，没有打算说自己真实的状况。
    听筒里传来李华的笑声：“哈哈，那就好。你如果现在有时间的话，我循例问你几个问题怎么样？”
    秦雪鸥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嗯，我现在不忙。您问吧。”
    “1.您近段时间睡眠情况如何？a.入睡容易，每天保持6-8小时良好睡眠；b.入睡有些困难，或易醒，但也能基本保持5-6小时有效睡眠；c.入睡困难，易醒，基本只能断断续续保持3-4小时睡眠；d.有效睡眠时间少于2小时，且此情况持续3天以上。”
    听了这么大一段问题，秦雪鸥脑子有些迷糊，真实情况脱口而出：“d”
    听筒那边的李华沉吟了一下，接着问：“关于职业认同，以下最准确的说法是：a.我认为我的职业很有意义，每天在工作中能获得快乐。b.我认为自己能胜任工作，且能在工作中获得一定程度的快乐；c.做完自己的事情就好，无所谓快乐还是不快乐。d.在工作岗位上，我度日如年，除了压力没有别的感受。”
    “c”
    “关于家庭关系，以下最准确的说法是：a.我和家人保持亲密关系，可以无话不说；b.家庭成员中，至少有一位跟我保持亲密关系，可以无话不说；c.我愿意倾听家人的心里话，但是对自己的心里话总是有所保留；d.以上情况都不是，我无法与家庭任何一个成员亲密沟通交流。”
    “d”
    “秦小姐，你现在在哪里？”李华的第四个问题有些突兀。
    秦雪鸥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三个问题里，随口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江边，往南边开了很久。这里有一个小楼梯。”
    电话那头的李华声音大了一些，称呼也不由自主地变了：“雪鸥，你听我说，你现在是生病了，很严重的病。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我现在就给肖玲打电话，你待在那里不要动！”
    “不！李医生”秦雪鸥马上说到，“你不要给肖玲打电话，我前段时间跟她有些不愉快，我现在不想看见她。谢谢你，我没事，我先挂了。”
    “等一下，你听我说完。”李华连忙阻止秦雪鸥挂断电话，“我答应你不打电话给肖玲，也不把你的情况告诉任何人，但是你现在马上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李医生。”秦雪鸥面对李华明显的关心，突然就带上了哭腔。
    “那好，你发给位置给我，我马上来找你。”李华那边有一些杂乱的响声，明显在收拾东西。
    秦雪鸥更加感动，连忙说：“这里很远，我开了很久才过来。李医生，真的不麻烦您了，谢谢您。”
    “雪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相信我的职业判断。你现在真的是因为生病了，所以才会被很不好的情绪困住。你千万不要被这些情绪牵扯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我现在马上来找你好不好？”李华语速明显加快了。
    秦雪鸥沉默了一下，回答：“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往回走，我们还是在江城见面吧。不过我可能会有些晚才能回来。”
    李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说：“好的，雪鸥。谢谢你信任我，你能这样真是太好了。你看在哪里见面？要不你来医院好不好？我在办公室等你。”
    李华沉默了几秒钟，接着交代：“你认真开车，打开音乐，什么也不要想。除了我，谁的电话也不要接。我每半个小时给你打个电话，你就在那个时间下车抽根烟……”
    直到现在，秦雪鸥想到那一晚，李华的安排和每半个小时如约打来的电话都觉得温暖和感激。那些电话，如同一束光，指引着一个濒临灭亡的生命，朝着光明和存活一步一步靠近。而那个光源，是一个称不上朋友的心理医生。那一晚的李华，完美地诠释了救死扶伤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