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的时机来的非常突然。在某个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的夏日午后,父亲带着满头大汗回到家里,一边慌慌张张地松着领带,一边大手一挥,没有任何铺垫地宣布:“进屋收拾东西,我们马上搬家。”
勺子几乎是立刻掉进了汤里。童毕安带着满脸溅起的汤汁,不可置信地问到:“你说什么?”
“我们要搬家了。”父亲一脚踢开门口摆放凌乱的拖鞋,不耐烦地重复到,“现在,立刻,马上。”扭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他又补充到,“半小时后直接出发。”
“爸,你是在单位食堂吃坏了东西吗?”童毕安马虎地擦擦嘴,满脸的状况之外,“你昨天还说今晚上会回家里吃,哥哥已经把汤都煨上了……”
“我没在和你开玩笑。”父亲第一次当着他的面从兜里摸出保险柜的钥匙,将里面存放的所有贵重物品一件一件的拿了出来。
自从他开始中年发福,长出弧度明显的肚腩,童毕安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父亲像今天这样自取其辱地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了。
分心注意到自己的小儿子仍然没有进入状态,男人吃力地维持着滑稽的半蹲姿势,在清点物品的同时再次催促到:“干什么呢你?看戏呢?还吃什么吃!快去收拾你自己那些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哦对了,我们这次携带行李的空间非常有限,你只把最要紧的几件东西拿走,剩下的放着不管就行……比如丢掉你的那些书!反正看样子你也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材料,以后还不如跟你哥哥一样,早点去社会上历练历练,说不定还能自学成才呢!”
“是是是,他是自学成才的榜样,我是不学无术的垃圾。”童毕安对于他爹三天两头的数落已经习以为常。他瞥了一眼刚刚推开卧室门的童思源,伸出手指特地给父亲指明了方向,“喏,榜样到了。”
“出什么事情了吗?”童思源一手还拿着一本书,大约是刚刚才完成自己安排的自学任务,“我看见您单位上公车的还停在外面。怎么,是有什么东西忘在家里了吗?您可以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一声,我会尽快送去的。”
“不,不是。”男人因为他看似诚恳的态度而稍稍降下火气,“你也去赶快收拾东西吧。我们得离开这里了。”
“离开?”童思源短暂地沉思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您……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是,要不是我们公司平时就和几个六指打的比较火热,说不定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了。”大儿子远比小儿子上道的多,看样子智力这种东西确实和遗传相关。男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它们给我们友情透露了一点口风。说是六指上面有几个大人物看上了我们这块儿破地方,大约是打算——”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寻个什么由头把这里占下来。”
“这些外星人这么无耻?”童毕安脱口而出,“怎么,现在连好人的样子也不装了,直接改明抢了?”
“你懂什么。”男人冷冷地斥责到,“还不是咱们这边有几个人总是不懂事,明明吃着人家给的粮食,平日干活却还是推三阻四的。六指又不是傻的,你这么触它们的霉头,人没直接仗着手里的军火直接进城突突一圈了事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对它们的要求还真低。”童毕安摔下筷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你刚才说,半个小时就走?”
“你是记性特别不好,还是年纪轻轻就耳朵聋啦?”在另一个怎么看都更加顺眼的儿子作对比的前提下,男人最近对他的态度愈发恶劣了,“半个小时之后,你要是不能准时准点的赶到楼下,我就带着你哥先走了。你自己想办法追上来吧!”
没想到童毕安腰板一挺,起身之后,非但没有冲进自己的卧室,反而一把把挡路的男人推开,一脚迈出了大门。
“你要去做什么?”男人连忙回身拉住他,语气非常意外。
“下午本来约了朋友的。我得去告诉她一声。”童毕安的语速极快,声音也急匆匆的。
“朋友?你小子在这里还有什么朋友?”
“你以为自己知道什么?”童毕安此时不过也才十岁出头,但却因为一向活泼好动,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不少,脸庞也有了一点少年的青涩模样,“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的,丢了就丢了吧。我可不会和你一样,一声不吭地就丢下别人跑了。”
在男人摩拳擦掌地朝他冲来的瞬间,童思源适时帮忙拉住了他。
“弟弟年纪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童思源的小眼睛总是有点无神,因此时常给周围的人留下忧郁的印象,“时间紧急,您就先饶过他吧。”
“还是你比较懂事。”男人的大手按在了他的头顶上,童思源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僵,但他很快便成功控制住了。
“毕竟我比他大那么多呢。要是还成天跟家里人置气,像什么样子。”童思源巧妙地给自己的弟弟定下罪名,挂在嘴角的笑意并没有一直延伸到眼睛里。
多少听出了这番看似发自真心的“求情”其实对自己并没有产生什么积极作用,童毕安扒着门框瞪他一眼,转身一溜烟跑了。
“他这一两年经常在午休的时候跑出去吧?到底在外面交了个什么朋友?”男人的嘴里还在念叨个不停,“不会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你怎么也不多看着他一点。”
“抱歉,是我疏忽了。”童思源心说已经过了一两年了你才开始关心这个问题吗,不过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客气,“起初是因为我才到这边来,对周围实在是不太熟悉……而最近,他也渐渐的长大了。您知道的,他向来是不太喜欢我操心他的事情的。”
“也是,你已经尽力了,是他老是不让人省心。”由于也只是想顺便在嘴上关心一下,男人很顺利地接受了他的解释,“说来还是你妈妈教的比较好啊……果然有文化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么……”
脑子里很轻地“嗡”了一声。童思源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接着点头应到:“或许是吧。”
另一头,童毕安正努力地将手指卡进砖缝里,四肢并用地尝试爬上眼前这堵高墙。
他头一次发自真心地羡慕起了已经可以熟练使用天赋的顾岚。短短三米的垂直高度,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可对自己来说却无比费劲。
童毕安咬着牙,想象自己是一张薄薄的纸片,靠着几根手指和脚趾的支撑暂时平贴在墙上。
他知道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就在这时,一根墙缝中肆意生长的草叶因为气流搅动而擦过了他的鼻子,直接导致他打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喷嚏,随即失去平衡掉下地面。
苦着脸揉了揉发痛的尾椎骨,童毕安深吸一口气,以从未展现在学习领域上的意志力重新一脚蹬上墙壁,靠着某种没有来由的信念激励自己。
自从顾岚的天赋表现在一群孩子中变得越来越突出,他便不再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看见她了。午间放风的时间被无限制的缩短,直至三番五次的直接取缔。有些时候,童毕安甚至只能靠在墙的另一头自言自语,想象着有一个好脾气的姑娘正在另一头安静的听。
“……这么说的话,你的爸爸确实很难让人产生尊敬之情呢。”少女的声音总是甜甜的,就像是盛夏里的一杯解暑的冰沙,“没关系,那你就不要勉强自己,维持好表面上的勉强和平就是了……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他既然曾经做出过抛妻弃子的事情,很可能会再次犯浑,为了你还能多吃几年饱饭,再忍忍吧……”
长期背对背的交流还是有很大的弊端。童毕安只能靠想象来还原她说话时的样子。
“既然体会过了这种家庭给孩子带来的痛苦,你以后可不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哦。”在他看不见的墙对面,顾岚正佯装对着一颗树自言自语,“不要轻易向人许诺,一旦许诺就要说到做到,否则会让人很伤心的……”
“放心吧。”童毕安当时如此回答,“我向你保证,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都会做到的。”
灰头土脸地骑在了硌人的墙体上,他焦急地扫视着每一个窗户紧闭的房间,寄希望于自己会突然领悟什么心灵感应的能力。
毕竟这听起来比盼望顾岚奇迹般地得知他目前的窘境还要稍微现实一点。童毕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又清了清嗓子,想要孤注一掷地放声叫出那个名字。
但这或许又会害得她受罚?童毕安张了张嘴,忽然又犹豫起来。
顾岚真的会在意自己的离开吗?还是只是会为少了个偶尔聊天的人而稍微遗憾两天而已?
不顾一切的冲劲减弱之后,他的心情莫名的低落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正对面的窗户被一双漂亮的手徐徐拉开。
顾岚隔着飘动的素色纱帘和他对上了眼睛,表情明显也有些吃惊。
“你怎么在——”
“我是来——”
两人同时开口。童毕安看见顾岚紧张兮兮地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表情夸张地眨了眨眼睛,大约是示意他先说。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童毕安尽量说的简明扼要,“没办法,我现在毕竟还只能依靠着那个烦人老爹和害人哥哥活着……但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一定会再回来找你的!我童毕安发誓!”
急促地敲门声令顾岚反射性地全身抖了一下。她立即将垫在脚下的小板凳朝着角落一踢,接着掂着脚尖昂起脖子来,对着少年机械地挥了挥手。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压抑不住沉淀多日的不甘心,童毕安的声音第一次那么响亮,“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窗户被重重关上之前,顾岚的笑脸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七年之后,在同一堵高墙之上。真正褪去稚气的少年朝着身处火海的她挥了挥手,大声叫到:“还记得我吗?我童毕安来趁火打劫了!”
数名六指军人正与暴动的普通人类在窗台之下交锋。口径不一的枪口发出的轰鸣声几乎将他的声音整个盖住了。飘散的烟尘之中,童毕安卖力地冲着她挥挥手,希望能用自己幼稚的动作唤起顾岚的一点点回忆。
当顾岚眼里的焦点变得只有他的时候,童毕安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大笑着回过头,用枪托敲飞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六指士兵,前所未有的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体验到了某种温柔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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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拍掉某个仍处于人事不省状态的俘虏无意识向上伸出的手,年轻的六指军官扭回躲开的脸,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似的抿了抿嘴唇。
“嗨,朋友,醒醒,醒醒。”他捏着童毕安的肩膀摇了摇,“你再躺着装死,我和你那两个朋友就真的谈不拢了。”
非常标准,且没有任何口音的人类语言。
贴身的护卫似乎早就见怪不怪,在军官手势的示意下自觉地离开临时搭起的帐篷,并排着守在门外。
被一杯冷透的茶水浇了满脸。童毕安终于眯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还好么?”近处有人提问。
“还行……?”陈述句末,语气忽然向上拐了个弯。童毕安迷茫地打量着这张非常陌生的脸,抬头用袖子给自己擦了擦。
“是因为光线太暗,所以有点看不清么?”年轻人摊开双手以表示并没有携带武器,接着稍微靠近一步,将那根多出来的手指贴着童毕安的脸晃了晃,“现在明白了?”
“你,你是?”童毕安心头一惊,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说,“如果你想要从我身上拷问出点什么,我劝你省省力气,毕竟我现在是真的不知道那些人在……”
大脑稍微清醒一些之后,顾岚坠楼的一幕忽然开始了反复播送。军官被这个抱着头大喊大叫起来的年轻人吓得一怔,连忙继续摆手。
“你别紧张,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他澄清到,“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你们隐藏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