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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一章 入世
    凌夙诚拉开门的时候,正巧撞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蹲在楼梯间喂猫。
    他的动作很轻。所以直到那只暖黄色的小动物冲着他所在的方向喵喵叫了几声,穿着和小猫同色系裙子的小姑娘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
    “那个……是我挡着您的路了吗?”小姑娘定睛看清了他的样子,立刻拍拍裙子上的褶皱站了起来,声音细如蚊吶。
    小猫被她的动作一惊,立刻踩着一级台阶高高跃起,叼走小姑娘手里的一小块儿肉干,倏忽之间便跑得没影了。
    “没有。”凌夙诚反手关上门,礼貌地贴着墙保持距离,“是我打扰你了。”
    这幢公寓的住客不少,因此所有公共空间都较为开阔。别说是让两个偏瘦的人并排走,就是四个人扛着沙发上上下下都绰绰有余了。
    “那个……请问,您是最近才搬来的那位病人吗?”小姑娘的脸有点红,小动物似的圆眼睛怯生生的。
    “嗯。”凌夙诚应了一声,又在对方略带殷切的目光下多说了几个字,“你是住在对面的……?”
    “嗯嗯,我们是邻居。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您呢。”小姑娘的眼睛一亮,但又很快把脑袋低了下去,“我之前看见每天都有很多医生来来往往,还以为您……诶,说起这个,您现在是要一个人出门么?这样不要紧吗?”
    “医生开的药很有效果,我已经好多了。”凌夙诚顺着对方的话回答到。
    “那就好,那就好。”小姑娘点头如捣蒜,接着又忽然一怔,开始道歉,“不好意思,您出门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吧?是我耽误您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凌夙诚脸上平淡,话也不多,语气却还算柔和。
    “那……您之后要是好些了,随时欢迎来我家做客呀。”小姑娘鼓足了勇气,“我妈妈烤的饼干真的特别好吃,周围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夸的……”
    “好。”凌夙诚心底有点微妙的无奈,刚刚答应一声,便看见小姑娘拜佛似的深鞠一躬,朝着小猫逃窜的方向飞快地扭头跑了。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宣告结束。凌夙诚从花坛里扒拉出钥匙,扶着栏杆不紧不慢地下楼。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连绵一周的雨主动替不少灰扑扑的植物修枝剪叶,致使机械清洁工连连加班。凌夙诚从一个凹陷下去的泥坑边缘绕过,昂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个钢化玻璃和合金轨道构筑的城市。
    和那个偶然撞上的小姑娘以为的完全相反,他这次出门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性。在说不上热闹的街道上徘徊了一会儿,凌夙诚随着人流在最近的入站口前排了二十八分钟的队,然后不看线路的随便挤上了一趟。
    推推搡搡了三站路后,他终于得以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玻璃映照出他依旧没什么气色的脸,然后与飞驰而过的窗外世界依次重叠。
    公共交通是这座城市的血管,连接起了摩天大厦和胶囊旅社,方正规则的街道和破碎零散的小山丘。凌夙诚调取出脑海里所存不多的相关资料,对照着张贴在对面墙壁上的线路图确认了返程的方向后,居然在嘈杂的人声之中成功眯了一会儿。
    直到包着纱布的膝盖被一个硬邦邦的行李箱撞了一下,他才缓慢地睁开眼,模模糊糊地听着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叽叽喳喳地道歉。
    “没事。”他注意到对方还扛着一个分量不轻的帐篷,猜测这群人原本是打算出去野营的,“需要帮忙吗?”
    最后,他提着两个大包和这群学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再婉拒了对方去海边烧烤的邀请,继续在陌生的街头漫步。
    这本应该是件悠闲的事情,但凌夙诚的表情依旧很不轻松。
    一高一矮两个孩子正趴在蛋糕店外的玻璃橱窗上,满脸向往地看着花朵状的装饰在糕点师的手中渐渐成型。年轻的导购穿着奇装异服站在门口招揽顾客,汗湿的头发被微风扬起。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或许在等待棋友的到来,又或者只是在独自休憩而已。
    雨后的世界清晰而又朦胧。凌夙诚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纱。
    他突然想起大半年前,自己因为任务前往风雨飘摇的颛顼号时,和船队上的人接触的那段日子。
    船队领头人的侄子,那个总爱穿一身条纹衬衫的年轻人,曾经对他说过一番他至今琢磨不透却又不得不在意的话。
    “你或许能懂旁人的痛苦。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多半也是永远无法理解旁人痛苦的根源的。”
    原来很多人都很轻易地看懂了自己。凌夙诚想。
    不止一个人对他说过,自己在许多方面实在是有些缺乏“人味儿”。从小到大,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仿佛雾里看花。他看见了,以为自己明白了,可真到了身边再无人为他在前面引路的时候,却发现这颗钝痛的心里还是混沌一片。
    正如元岁所说,他是个没有任何爱好的人。无穷无尽的工作填满了他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剩下的间隙再由极少的几位友人见缝插针似的补足。
    而这些人,在这二十五年里,也已经接连死去了。
    在身边的众人之中,只有自己的命硬绝不是一件好事。凌夙诚想起元岁之前的坦诚和退缩,想起她曾在闲散时状若随意地亲口承认自己运气奇差甚至“有些不详”。那时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感同身受,所以大言炎炎地打下包票,结果竟然只差一点就真的死在了元岁面前。
    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凌夙诚在路中间站定,阖上眼睛深呼吸。
    他想起偶然间借月鸩之手窥见的元岁多彩的梦,也顺带回忆起了那位被凡人捧起来的“伪神”对自己内心的评价。
    太贫瘠了。
    凌夙诚无从反驳。
    捂着嘴惊天动地的咳嗽了几声,凌夙诚无奈地看着肩膀的伤口因为这一点点小小的动作又一次崩开。久未活动的身体终于开始宣告罢工,他慢慢地挪到街边,希望自己没有阻碍到那些向着目标行色匆匆的人。
    “凌……凌夙诚?”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这个地界上,认识他的人应该寥寥无几才对。凌夙诚略带讶异地回头,看见了一张稍微晒黑的脸。
    “……甘遥?”他记性还是很好,所以很快便成功辨认了出来。
    “我的天,真的是你?”甘遥的表情比他还要惊讶,“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十分钟后,两人在街边一间咖啡厅中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还真是太巧了。”甘遥把菜单推到了他的面前,“自从颛顼……之后,我就来这儿了。仔细算算的话,都过了大半年了。”
    “我差不多一个月前过来的。”凌夙诚把菜单推了回去,顺便摆了摆手,坦然的说,“理由和你一样。”
    “嗯,我听说了。现在所有的船……已经都没了。”甘遥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决定先岔开这个令人不快的问题,“你别跟我客气,随便点吧,我请客。不然我们要是就这么干坐着,一会儿肯定会被人撵出去。”担心说服力不够,她又连忙用玩笑口气补上一句,“说真的,我能彻底想通,放下过去的一切来到这里,你可是厥功至伟。”
    “你点吧。”凌夙诚的一只手支在桌上,按着眉心,“我现在应该不能随便吃东西。”
    “诶?”甘遥没反应过来,“你怎么了?说起来,你这会儿看着气色确实不怎么好,是受什么伤了么?”
    “是。”凌夙诚很干脆地回答。
    “……这么久不见了,你倒还是老样子。”甘遥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讪讪,“不,也不是,你怎么好像更……别扭了一点?”
    “别扭。”凌夙诚低声跟着重复,随即抬头看了她一眼,“追问到,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呃,这叫我怎么回答呢。”甘遥着实被问住了,半晌才想出了个自以为聪明的答案,“就凭……一般人在听见别人这么评价自己之后,虽然会在心里嘟囔几句,但多半不会当面这么凶巴巴地问出来吧?”
    “是么。”凌夙诚的眼神微微闪了闪,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到,“能给我点杯酒么?”
    甘遥习惯性地点了下头,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不行,你不是受伤了么?还喝什么酒?”
    “也对。”凌夙诚居然相当配合,“那就算了吧。”
    “你……到底怎么啦?”饶是甘遥不算敏锐,也看出眼前的这个人明显很不对劲,“你不会还在发烧吧?从医院里偷偷跑出来的?那可不行我告诉你——”
    “没有。当然不是。”凌夙诚的声音有些倦怠。他看着满脸欲言又止的甘遥,有一瞬间很想问点什么,却又因为根本无从表达而最终作罢。
    “你……这大半年应该过得很辛苦吧?”甘遥只能硬着头皮把对话进行下去,“我也是真的没想到,船内居然还隐藏着那么多糟心的事,不过更没想到的是,屹立了几十年的水上都市居然就这么没了……唉,世事难料啊。”
    见对方还是不搭话,甘遥干笑几声,随便点了几样茶点,接着说到:“但不管怎么说,你我现在都还能活蹦乱跳地在这里坐着吃吃喝喝,已经算是运气很好的了,我听说……”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很多以前在船上担任要职的,不是被监禁,就是已经被处决了……”
    “是这样的。”凌夙诚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算是运气好。”
    银色的刀叉在盘子里一碰,甘遥以最认真诚恳的语气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了?魂不守舍的。说起来,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乱晃?你不是还伤着?没人管你?那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在想事。只是想出来散散心。伤已经不太要紧了。有不少人管着我。我挤车过来的。”凌夙诚继续面无表情地依次回答。
    “你——”甘遥咬了咬嘴唇,“真是要气死我了!早知道的话,姐姐我就不叫你了,烦得很。”
    沉默了半晌,凌夙诚忽然又一次抬头,低声问到:“一般来说,这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吗?”
    差点气的想扭头就走,甘遥强自镇定下来,瓮声瓮气地说:“算了,我不和病人计较。”
    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凌夙诚轻轻咳嗽了两声,又问到:“你……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情么?”
    “废话。谁都有吧。”甘遥还在对着盘子生闷气,“比如小学的时候因为家里没钱而没买班服,结果在拍毕业照的时候笑不出来,二试的时候莫名其妙超常发挥,结果进了军校受罪,再比如……”她的眼神一暗,“喜欢上了个利欲熏心的上司,结果不但帮着做了不少脏活,还差点把一辈子都赔进去……之类的吧。”
    凌夙诚顿了一下,轻声说到:“抱歉。”
    “你道什么歉啊?我还要谢谢你呢。”
    “你口中的那位上司应该是死在我的人手下。”凌夙诚垂着眼睛,“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要道歉的。”
    “噗。”甘遥一瞬之间忍不住笑出声来,“哦,行吧,我知道了。说句不好听的,他确实活该。”
    凌夙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甘遥挑眉。
    “世界上没有谁绝对该死。”凌夙诚低声回答,“他死了只是因为我们立场不同……”
    “胡说八道。”甘遥正色,摆出了长辈的架势厉声驳斥到,“他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你对人也宽容过分了吧。”
    被凌夙诚惊讶的很明显的表情所鼓励,她接着说到:“你刚刚总不至于是在烦恼这件事吧?我的天哪。就算抛开正邪善恶不论,我和他也都是军人。战场上见了面,难道你还要先挨个问问‘谁是真心想为国捐躯,谁只是来这儿混口饭吃’么?别开玩笑啦!你以为你是谁呀,判定谁该上天堂谁该下地狱的天使么?”
    “……天使应该不管地狱那头吧。”凌夙诚小心地反驳,“再说我也不信这个,只是……”
    “凌夙诚,我们都是凡人。是人就会犯错,而且做的越多的人,错的越多,这不可耻。”甘遥的耐心维持不长,很快便在对方看似不为所动的表情中败下阵来,“算了,算了,看不出你平日里貌似有几分聪明,结果却想不清楚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慢慢想吧。”
    上茶的服务员似乎被他俩之间的气氛吓了一跳,差点把滚水倒在了甘遥身上。凌夙诚却兀自冲着窗外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到:“我想去看看海。”
    “想去就去呗,你这会儿又没什么事!”甘遥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手帕,费劲地擦着衣服上的水珠。
    “你说得对。”凌夙诚看向她,严肃地重复到,“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