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那位医生的精神和心理状态的话,可以勉强培养出一个拥有她的血统的婴儿,对于实验室来说应该已经很不容易了。”凌夙诚回忆着那个眼窝凹陷的女人的侧脸,“汤副组长也是花费了相当多的力气,才从自己的几位老师口中获知,他们确实曾在二十五年前,运用了最好的设备,调用了遗传最为稳定的父本,悄悄地培养过这么一个孩子……一个在出生之前,就被确认为他母亲继任者的孩子。”
“结果呢?”元岁的表情有点复杂。
“没有成功。至少档案里记录的结果是这样的。”凌夙诚说话的语速比平时还要慢上许多,几乎让元岁有些心急起来,“他们曾经试过,让这位医生亲自鉴别自己的儿子是否具有所有人期待的天赋。”
元岁正要憋不住地出言催促,却突然从凌夙诚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点轻微的、压抑的愠怒。
对于他来说,向旁人讲述这样的事情大概是尤其难以启齿的吧。元岁表情柔和了一个瞬间,但很快因为凌夙诚的阐述而重新变得冷硬起来。
“他们应该只见过这一面——我说那位医生和她的孩子。”凌夙诚下意识吸了口气,“因为在看到自己的孩子的瞬间,这位原本精神就极其不稳定的医生……或者说实际意义的‘病人’,突然暴起,当着所有人的面死死掐住了她儿子的脖子。”
彻骨的寒意攀上元岁湿透的身体,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颤着嗓子问到:“然后呢?”
“她的行为当然被阻止了,会面就此中断。但是就在当晚,那位全身都被绑在病床上的医生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凌夙诚很努力地尝试更加客观的描述这件事情,“之后即便是被救了回来,但在此之后,她几乎是失去了所有的人身自由,余下不多的的几年里都被人全天候监控着。她应该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注意到元岁明显在发愣,凌夙诚只得接着说到,“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理论上他的年纪还非常小,我不能确定他是否记得这件事情……黎然有和你提过他的父母吗?”
下意识的,凌夙诚在阐述过程中还是将这名身世扑朔迷离的婴儿和黎然分的更开了一些。
“几乎没有。”元岁勉强理清了凌夙诚稍微有点表意不明的代指,过快的摇头频率差点让她原本就湿成一团的头发拍到了脸上,“他只说过他妈妈以前也在医院里工作,所以他才能长期在这里修养……说到底,那他后来到底有没有继承这种能力啊?”
“从目前已知的所有记录来看,没有。”凌夙诚想了一下,补充到,“不止是没有继承实验室希望他继承的能力,从记录上来看,直到完整的度过了觉醒能力的年龄段,他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天赋。换句话说,除了出生下来就患有极其严重的哮喘,比其他孩子更加体弱,别说是正常的试验,就连离开环境相对无污染的疗养区对他来说都很困难。”
“我俩才认识的时候,他是经常咳嗽,严重起来的时候特别吓人。”元岁用力地眨着眼睛,“不过我俩都长大一些之后,他的症状减轻了很多。”
“是。为了确保这个唯一的希望能够活下来,他应该接受过船内最好的‘照顾’和治疗——在他正式被实验室放弃之前。”凌夙诚短暂地阖上眼睛,揉了揉自己发酸的眉心,“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在你的眼里慢慢拥有了自由。”
“……您现在怎么想?”元岁快速地换着气,嘴里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
“我想……只是我想,或许是在和自己母亲首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通过天赋交流过了。”
“什么意思?”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抓住机会,通过能力暗中警告自己的孩子……又或者是教会他如何隐藏自己。对于强大的精神能力者来说,这或许是做得到的,而且只需要一瞬间。”凌夙诚回忆起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鬼魅般阴鹜地缩成一团的样子,自言自语般肯定起来,“她没有那么疯……我早该感觉到的。”
“您的意思是,黎然实际上确实觉醒了能力,只是因为自己这位同样天赋强大的母亲的提醒,而从小隐瞒着。”嘴边传来了隐约的、铁锈一般的甜味,元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嘴唇咬破了一点,“这种事情真的是可以做得到的吗?”
“他的能力应该非常强,甚至足够帮助能力相似,运用上却远不如他的精神能力者维持住脆弱的稳定。”凌夙诚缓慢地攥紧了双手,“他确实完美的继承了自己母亲的血统,甚至能够运用的更有攻击性。”
在元岁有些发抖的肩膀上很轻地拍了一下,凌夙诚与她四目相对,语气平静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现在做出的一切,我觉得都可以理解。”
“毕竟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和您一样,可以坦然接受既定的命运,对么?您还真是高尚。”元岁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还是很难想象我们究竟是怎么通过一些缥缈的证据推测到这一步的……”
“这和高尚没有什么关系。每个人的道德标准原本就只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东西。”
“您是在同情他么?”元岁复杂的目光在凌夙诚脸上逡巡。
“他以前从没有把这些足以唤起多数人同情的经历告诉你。”凌夙诚很认真地跟着她点了点头,“现在也并没有尝试利用你对他的感情来推动计划。就这两点来看,他至少并没有因为童年的经历产生某种人格上的扭曲,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并不卑劣。”
“目的?”仿佛是被提醒了什么,元岁突然问到,“您觉得他做这些事情的目的是什么?报复船内?”
“我还不知道。但是从你的反应来看,或许没这么简单吧。”
“因为他曾经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人永远只能往前看。”元岁将身体的重心放在了倾斜的墙面上,双手托着脸叹了口气,“其实他在我心里一直还算是个活得挺积极的人——”
音调古怪地拐了个弯,元岁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都被一股外力高高抛了起来。
脱手的光源很快滚进了某一堆杂物之中,她近乎垂直地面朝漆黑一片的侧方下坠。
船在加速下沉!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在这样全面进水的情况下,船身根本没有什么平衡可言。自己就像一件儿轻飘飘的衣服,正身不由己地跟着这个即将彻底报废的巨型滚筒洗衣机一起体验左摇右晃的脱水环节。
连尖叫一声求救的时间都没留给她。眼睛接收到一束摇晃着的、极其明亮的光芒的瞬间,元岁隐约看见一些和她一起被抛了起来的杂物一个突兀的急刹车,就此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下一秒,元岁只觉得自己被一双稍微偏凉的手用力往后一拽,一个高大的物体瞬间借力在空中转了个小弯儿,直直挡在了她的面前,精准地卸下了足以让她全身大面积骨折的冲击力,在她狠狠撞上地面——又或者说是从前的“天花板”之前,充当了减震的人肉靠垫。
清脆的碎裂声。她猜测自己是碰巧砸到了什么东西上边。一些细小的、冷冰冰的小零件擦着她的脸飞了出去,元岁下意识地往上昂了昂脖子,很快却被一股大力重新按了下来。
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贴着她咳嗽了一下,元岁觉得自己甚至感受到了另一个人胸口的震动。
“……先别乱动。”凌夙诚从满地的玻璃碎片之中抽出手,绕过面前这个还有点发抖的女孩儿,将一根离她的后脑勺极近的尖锐金属棍儿掰成了两段儿。
“老老老大!”元岁只结巴了一下,瞬间用线绳就近抓出了一个还没磕坏的手电筒,捏在手心四处胡乱的照了照。
凌夙诚眯着眼睛抬起满是血痕的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强光,同时操纵能力,让所有可能会造成外伤的杂物都飘了起来。
这种场面其实有点奇怪,元岁觉得自己就像是太空舱中的宇航员。
“好像是二层某一整片区域的楼板断了,我听到了一点点声音。”他往后挪了挪,尽量与元岁保持一个不至于脸贴着脸的距离,“地面沉降你听说过么?大概就是这样,现在船体换了一个倾斜的方向。刚才的翻转发生的太快,我没来得及让你我也停下来。”
咸味儿的流水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元岁晃了晃仍有些晕晕乎乎的脑袋,撑着地板勉强翻了个身,很快回头伸出手,大概是想拉凌夙诚一把。
“我的天!”元岁的声音几乎有点尖利。凌夙诚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稍微“嗡”了一声,紧接着上半身就被人架了起来。
“你还好吧?”元岁看着凌夙诚血糊糊的右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俩刚刚是恰巧撞上了一个金属框架的巨型水晶吊灯。
她上学的时候听过这种死法,某位倒霉前辈在从三楼往下跳的时候恰巧被地面上竖着的一根钢筋捅穿之类的。
“您您先别动!我看看!”她忽然手忙脚乱起来,不管凌夙诚的阻拦开始尝试掀开他湿透的衣服下摆。
“没事,我没事。”凌夙诚用了点力把她推了起来,大概是很闷地笑了一声,“我心里有数,没扎上。只是被玻璃划到手了而已。”
元岁愣了一下,多此一举地抻平了褶皱,然后才表情尴尬地松开了凌夙诚的衣角,尝试用抱怨来掩盖自己的不自然:“所以为什么医院里要用这种讲排场的灯?不怕谁分分钟掰一条腿儿下来用作凶器么!铺张浪费!”
“大概是在疗养区的大厅里。”凌夙诚正想坐起来,手就又被元岁抓住了。
“您先别动!”元岁满脸的严肃,“我找个东西给你包扎一下……”
“没事,用不上的。”凌夙诚还是很平静。
“胡说八道!”元岁真的有点生气了,“姜医生可告诉过我,您现在恢复能力不比过去了,这样的伤口没有办法立刻痊愈的!”
“你现在找不到干净的东西给我包扎,露着伤口反而不容易感染。”凌夙诚一言指出了要害,“就这样吧,没事的。”
“可是……”元岁挣扎着在自己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摸了半天,最后抓出来了——
一大把糖。
两人对着她的手心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元岁挠了挠头,习惯性地开始装傻充愣:“这个有外包装,还是能吃的……”
通常的军人大概会把小型的防身武器或者补给放进这里,她或许确实是个缺乏危机感的奇葩。
“您手不方便……那我给您撕一颗?”元岁躲闪着眼神干咳一声,“以前打针之后不也会给颗糖吗?就当止痛好了……”
凌夙诚这回是真的很明显的笑了一声。但还没给低下头去的元岁捕捉的机会,他整个人却突然僵住了。
淌血的手臂。彩色的糖纸。
一些从未细想过的事情从他的脑海里飞速闪过,凌夙诚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一点点垮了下来。女孩儿扭扭捏捏的动作在他眼睛里被无限倍的放慢,凌夙诚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就像被看不见的毒蛇咬了一口,四肢微微麻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