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的眼神似剑,紧紧盯着梅以求的脸,几乎要在他的脸上刻出字来。她的精神也随之而出,如无形的触手,探入教授那异于常人的大脑深处。
梅以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古井无波,仿佛梅子青提及的那两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一般。他的大脑也似乎停止了思维,意识就像一颗寿数已尽的恒星,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中安静而缓慢地朝着黑矮星演变。
梅子青在教授的精神世界里没有搜寻到任何东西,只有黑暗和沉寂,就如真实的宇宙,记忆如星辰般隐匿在无边的虚空里,难以捕捉。
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除了那两个女人,还会有谁呢?
“不可能的。”梅以求喃喃地强调,不知道是在说梅子青的观点,还是在告诫她此刻的行为只是徒劳。
梅子青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努力。
“您还真是固执。”她幽幽地说,“在您身体无恙的时候,我不能轻易催眠您,而此刻,我如果强行催眠,您虚弱的大脑又很容易永远沉眠。我真不忍心!”
梅以求抬了一下眼皮,说:“你忽略了人性。人类的天性早已不是原初的精神,它受到了太多的污染。在梦境世界里,所有的本性都会暴露出来。一旦打通梦境指南的世界,一切就会变得不可控制。你驾驭不了那么庞大的精神世界,只要有一点点失控,就像瓦斯炉里的一点火星,你无法预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教授说话的速度很慢,但没有停顿,“你说没人能证明我们不是生活在梦里,的确如此,但有一点我们都很清楚,这个世界不可控。也许曾经可控,但最终变得不可控。”
梅子青静静地听着,直到教授说完,才点点头说:“您总是很有道理,您的话总是让人振聋发聩,我又想起了那年在早稻田初遇您的那堂课。那时候的您可真是风采卓绝啊!虽然我来吴中主要是为了圣地,但不可否认,我的确被您的风采所折服。可是教授,您并不总是对的,现在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我手上的牌不止一张。仅仅凭借空间盒子内设定的技术规则,的确很难限制精神叠加的力量,个人的精神力再强大,也无法驾驭它。但我们还有克洛诺斯,您难道忘了它吗?”
“那只不过是个ai。”
“不!它不仅仅是ai,他是神,是那个世界的神,真正的神!”
梅以求轻轻叹了口气,喉咙里的痰被气息带动,像在拉一只破旧的风箱。
“但他不是唯一的神。”他说,“创世纪的记载里有三个神,除非三个神都出现,仅凭他一个,起不了什么作用。”
“另外两个?……”梅子青不解地说,“您是说司徒和青木吗?可是,那只不过是您设计进去的符号,他们并不在梦境指南的游戏玩家名单里,《创世纪》也是您编出来的故事,不是吗?”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拍脑门,“啊!我早该想到的,以教授您的风格,怎会平白无故去编什么故事,也不会仅仅因为青木和司徒对空间盒子的设计做出过贡献而把他们设定为神。那么说,您这样做还有更深的意义?”
梅以求说:“就像你说的,名字只是借用的符号,重点是每一个神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三个神里面,克洛诺斯代表规则。一个世界,一个宇宙,最重要的就是规则。掌握了规则,就掌握了一切。所以克洛诺斯的确是最重要的神,它掌握着整个梦境指南的游戏规则。但规则之所以是规则,就因为它不能随意被改变,我们只能适应它,利用它。就像这个宇宙,从1+1=2,到光速不变,从相对论,到量子理论,我们只是在发现规则,而从来不能改变规则。克洛诺斯代表规则,如果你利用克洛诺斯改变了规则,那么确立克洛诺斯神性的基础就不存在了,他也就不再是神。这种互相矛盾本身也是规则,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了。”梅子青点头,“所以,需要另外两位神来辅助,确保克洛诺斯的神性?还是另外两位神具有直接改变规则的能力?”
“不,这不是君主和辅臣的关系。神和神之间并无从属关系。神性都是独立的,又是统一的。构成整个世界的,除了规则,还有别的东西。”
“您是说物质吗?”
梅以求轻轻地摇头:“想想梦境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
“精神?”梅子青马上想到了一个,“所以另两个神中的一个代表精神,还有一个代表物质?”
“这么理解也无妨,但不太准确。”
“学生不明白,请老师明示。”梅子青恭敬地说,就像读博士的时候聆听导师的教诲那样。
梅以求说:“你把两个世界混淆了。物质是我们所见,但假如我们都生活在梦里,哪里来的物质呢?”
梅子青恍然道:“啊,那么……是记忆,哦不,是信息?!”
梅以求呆滞的眼神放松下来,露出赞许的目光。
梅子青得了肯定,高兴起来,说:“我知道三位神代表什么了。精神是构成梦境宇宙的基础,无处不在,却不可捉摸。第一位神,就是精神的源头,代表宇宙之初。而信息是构成梦境宇宙的具象,所以第二位神代表存在。精神和信息——起源和存在,加上规则,就构成了完整的梦境宇宙。”
梅以求说:“现在你知道你的想法不可实现了吧?”
梅子青却道:“既然知道了三位神的真实含义,不是更加容易实现了吗?老师您跟我说这些,难道不是内心里也在支持我吗?”
梅以求叹道:“精神之源在哪里?信息浩瀚无尽,它又在哪里?”
梅子青低头思考,沉默了许久,然后略带兴奋地说:“信息浩瀚无尽,一个人的确无法掌握大量的信息,无论他有多强大的精神力,但是一整个互联网呢?它所携带的信息够浩瀚了吧!”
她有些固执而得意,“我说过,我手上不止一张牌。至于精神之源……的确是个迷啊!我们的精神是从哪儿来的呢?”
她抬起头来,眼望天花板,仿佛夏夜的孩子在仰望星空,“那些寄生者的来处,会不会就是精神起源的地方呢?”
梅以求又拉风箱般地叹了口气。
梅子青还在自言自语,“撒撩丁……克洛诺斯……加上寄生者背后的那个东西……这就全了吧?……”
梅以求看着魔怔般的梅子青,不着边际地问了句:“我昨晚睡觉感觉床在晃,是不是地震了?”
“啊?”梅子青回过神来,“地震?哦,是地震了,阿根廷的圣菲市,隔着个太平洋,还是在南半球,这您也能感觉到?!”
梅以求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似乎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扭头看向床头的柜子,那里放着一副厚厚的墨镜。
“我临死前,给我戴上空间盒子。”他看着那副墨镜,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眼露慈祥之光。
梅子青说:“教授,您现在是不是可以把梦境之钥给我了?”
梅以求不说话,又直愣愣地去看天花板了。
“您不说也没关系,我总有办法的。”梅子青把呼吸面罩罩到教授的脸上,站起来说,“您好好休息,我去给您买鱼吃!”
她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口里喃喃说着,“鱼……鱼……”然后猛然转身,“教授,我大概知道您把钥匙交给谁了,真是想不到的人啊!”
梅以求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噗一口血喷出来,氧气罩被喷成了红色。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涨得通红,眼珠鼓起来,两只手也在不停地颤抖,肺部和气管里的痰鸣音拉得老长老长,像粘稠的糖浆里的拉丝。
梅子青缓缓地往回走,一直走到床前,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副墨镜,轻轻戴在梅以求的鼻梁上,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带着不舍的诀别。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猛烈地颤动了一阵,然后滴的一声长音,变成了一条平直的直线,像一束超新星爆发后的射线,永不停歇地射向宇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