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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凤君甩袖离去。
    ☆、划入黑名单
    太医顾淮被打发来给兰台令看诊的时候,同期的太医们那低声的嘲笑和戏谑的眼神,顾淮就知道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也许是上回煎药没按太医令开的方子,而是用了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几味药,虽然他尽力解释了自己的论证,但最后他煎的那罐药还是没能逃脱倒入化药池的命运。也许是太医院每月月考时,自己的答卷笔墨干净,从未有涂改痕迹,被人质疑作弊夹带,但始终未找出证据。
    听说储君殿下落水昏迷不醒,太医院被连夜召唤,顾淮匆忙准备了几味药,他相信他能让储君苏醒。但事实证明,理论到实践的距离往往是难以逾越的天堑。他连靠近储君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献药的机会。
    他得到一个在殿外听候的吩咐,排在前面的太医们的方子不起作用的话,也许会轮到自己。就在他做着这样的打算时,太医令让去几个人给偏殿那位看看。太医们问清偏殿的病人竟是兰台令后,无人愿主动前往。
    据说太医令曾经受陛下委托,派出太医院几名医术精湛的顶级太医给兰台令看腿疾,结果是几名老太医受到了兰台令的无情折辱。折辱方式几经流传,版本已衍生了好几个。
    诸多版本的共同点则是兰台令不许人碰他,悬丝诊脉也别想,就是让他掀衣看看腿也不行,望闻问切一个都施展不开,遇见这样的病人,若非因陛下旨意,老太医们早不甩他了。因此迫于压力,太医们只得根据医药典籍选取几个方子开给他,不管起不起作用,只要医不死他就成,也不用负担医疗事故责任。然而这几张经典药方一开出,便遭到了兰台令莫名其妙的残酷抨击,说什么太医院不思进取,顶级太医都只会从故纸堆里抄取陈词滥调,如此尸位素餐,只图医不死人,这般医术连乡野郎中都不如,索性告老还乡以免误人误己误国。当时就有名老太医气得脑溢血。
    从此再也没有太医肯给兰台令看病了。这种不仅不配合治疗,还反羞辱大夫的病人,太医令表示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然而这回,兰台令这个极品病人就在跟前,给他看诊又是陛下旨意,太医令见无人应声,正好瞅准了殿外某个著名刺头:“顾淮,念你月考成绩俱佳,特许你为兰台令看诊,还不快去!”
    顾淮就在太医们嗤嗤的笑声中背着药箱向兰台令进发了。
    顾淮踏进偏殿,见到了那位被太医院划入一级黑名单的传说中的兰台令。殿内灯火昏暗,兰台令靠坐桌边,手上把玩着一只花灯,双膝覆盖毛毯,手杖倚在腿边。
    “太医院医官给兰台令请脉。”顾淮恭敬一揖。
    白行简偏了视线朝他看一眼:“不用。”说罢,视线转开。
    顾淮不应,揖完礼后直起腰,扶着药箱走向殿中。走近了才发现,兰台令把玩的花灯竟是殿内唯一的光源,花灯样式仿佛可用来滚动玩耍,并非用来照明,难怪殿内昏暗不明。
    “没想到宫里竟有民间小儿玩耍的滚灯。”顾淮记得书上说,替顽固而棘手的病人看诊,首先要消除病人对大夫的敌意,最取巧的方式便是寻找共同话题,而寻找共鸣的话题则要观察病人对何事何物感兴趣,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病人的注意力长期在什么地方。
    白行简一直盯着一枚普通的滚灯看,顾淮揣测病人可能有些工匠之类的爱好。
    白行简记得自己早已同太医院交恶,那帮尸位素餐医术不堪的太医们见了他便绕道百步外,竟还有庸医不知死活来跟他套近乎,那便休怨他今夜心情不佳,不会再对庸医手下留情了。
    顾淮不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无知无觉地走到兰台令身边,将医箱卸到桌上,转身点燃了闲置的宫灯。殿内陡然明亮,刺得白行简眼睛微眯。
    顾淮再转回身时,一手掀开了白行简腿上的毛毯,另一手迅速给他膝盖扎针,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留。
    一针下去,两个人都惊呆了。
    白行简从未见过这般手起针落的利索身手,当然他这些年也从未容许谁近身给他一针的机会,隔着衣料以迅雷之势落针膝上鹤顶穴,快速、准确、无误。
    针刺鹤顶穴半寸,可通利关节,祛风除湿,活络止痛,主治膝关节酸痛,腿足无力,下肢瘫痪。顾淮原以为刺几针便无大碍,但落针时,针尖所遇的阻力和手感传达给他一个惊人的真相——此人髌骨已被剔除殆尽,足有十个年头!
    顾淮额头生汗,愣在了当场。
    那些传言的真相,渐渐浮出了冰山一角。
    他不信任太医,痛斥太医食古不化,只会抄录故纸堆。出自太医院的顾淮深知那些给兰台令治腿疾的方子根本无法应对髌骨缺失的病症,所以他才抵触太医,斥他们为庸医。顾淮此际束手无策,悲哀地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兰台令痛斥的庸医一员。
    太医的愣怔,白行简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如果能有这样的身手,那么察觉他膝盖的问题和无法治愈的事实,并非难事。
    更出乎顾淮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白行简自行拿住银针,缓缓转动,掐算好时间,取针,再对另一只膝盖用针,手法之快,并不输顾淮。
    顾淮瞠目结舌,这跟传说的不一样!传说兰台令身体残疾,心思阴暗,讳疾忌医,不通医术,只会指手画脚乱吐槽。顾淮表示再信传言,他就是个傻缺!
    面对此情此景,顾淮生出一种错觉,宫灯下这位清俊而倔强的史官,其实是位名医。而他髌骨被人为剔除的遭遇,则与此息息相关。
    针灸完后,白行简送还银针,重新盖上毛毯。再多药石都无异于杯水车薪,他才不愿做些无用之举。针灸不过暂祛湖水寒气,对于残废十年的他来说,并无多少实际用处。之所以接受太医的针灸,一则他并未来得及阻止,二则针既已扎下,他便领了这少年太医的好意。
    “你叫什么?”白行简浅淡的目光投了过去。
    “顾淮。”
    “淮阴人?”一般人名里不会无缘无故带上地名,白行简仿若闲聊。
    “是。”顾淮很有些受宠若惊。
    “师从何处?”
    “师从家父。”顾淮有问必答,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家父师从淮阴当地的名医世家,可惜那名门倾家覆灭,家父并未学成。”
    “已高太医院许多。”白行简神情寡淡绕过话题,“为何你在太医院遭人排挤?”
    “兰台令怎知……”顾淮讶然。
    “你被遣来给我看诊,可不是遭人排挤了。”白行简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口碑和遭遇,目光掠过宫灯下黯淡的滚灯,口中不经意道,“殿下情况如何?”
    “听说还未苏醒。”
    “你可有法子?”白行简转过头问。
    “有一个方子,但用不上。”顾淮的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我能让你用上。”
    ☆、寝殿半日游
    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盈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凤君心急如焚,瞪着太医院一帮束手无策的庸医,恨得咬牙切齿。
    不是没有想过持盈会遇到各种危险,做父母的,从有宝宝那一刻起,便常有宝宝走失、被坏人拐走等梦境。凤君的噩梦更加丰富。一个储君所能遇到的各种迫害,都被凤君轮流梦了一遍,落水自然也在其中。而他的应对措施则是更加全面细致的保护宝宝,为她代劳一切。以为只要团团在自己的羽翼下,便可杜绝一切危害。
    事实证明,他太自负了,而正是他的自负,害了团团。
    元玺帝见凤君又急又恨又自责,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身为妻主,她觉得有责任安抚一下:“我像汤团儿这么大时都能独自解决刺客了,落水算个什么事,你瞧你把我女儿养成了什么样?我让她学凫水,她呛个水多正常,你防我跟防后娘似的。还偷偷到庙里给她求避水避火符,以为戴几个符就能安枕无忧。好了,别生无可恋了,我就不一一细数你干的蠢事了。汤团儿是我生的,我穆元宝儿生的娃不会这么废柴,主要是这帮太医没用,若是牧云哥哥在……”
    原本一蹶不振的凤君听见元玺帝最后掐断的一句,顿时开启心中警戒,生无可恋的黯淡眼眸瞬间转作斗志昂扬的清亮:“你可终于找着机会了,想把他召回来么?想得美!还是那句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就说近些时你老是推三阻四,原来是生了二心,对我生了厌倦,想要始乱终弃!”
    不小心碰翻了醋坛子,元玺帝悔不当初,尤其思及多年前的一次。那时汤团儿豆包儿还小,她收到了柳牧云寄来的一封云笺,被凤君发现,大吃一醋,转头就带着汤团儿回了西京,整整闹了三个月的别扭。最后还是她携着大学士们不惜狗血淋头拟就的表白情书,亲赴西京,软磨硬泡,才将凤君哄骗回来。
    凤君吃起醋来,从后宫到朝廷都不得安宁,元玺帝想来就心悸。
    “我明明只是个假设句,谁说想召他回来了,他离京游历是他的志向,我又岂能强迫得了他?你还有脸说我对你推三阻四?都一把年纪还这么精神,哪次不是没完没了,还口口声声要生七子八婿!我每日应付那些没事找事的朝臣都应付不过来,还要应付你这个老不正经,我都要心力交瘁猝死了,还要被诬陷,啊,简直生无可恋……”
    帝后拌嘴,旁若无人,满殿的太医原本就因唤不醒储君而压力山大,还被迫听着这一瓢瓢的狗血后宫日常,其中还有刚入太医院年不满十八的少年人。这个世道对太医简直太残忍了。
    白行简就是在这时入了殿。顾淮抱着医箱在前穿梭,用肉身开辟一条路,为的是白行简不必碰触到这满殿黑压压的人。不顾太医们的诧异和嫌弃,白行简穿过众庸医,自然没有好脸色,所到之处,一片冷气蔓延。以太医令为首的御医们见到这位高居黑名单榜首并蝉联至今的兰台令,均是眉头大皱,不由自主回避,越避越开,彻底为他让出个宽阔的区域。
    白行简走向屏风前,站定施礼,打断屏风里的夫妻吵架:“陛下,若殿下尚未苏醒,臣有一个人选,可一试。”
    吵架的二人暂缓夫妻生活不协调的内部矛盾,想起这场拌嘴的起因是持盈,一听白行简言语,仿佛有了救星。
    “什么人,带上来!”凤君也顾不上拌嘴了,既然白行简说话了,想必是靠谱的。
    从顾淮随白行简一同进殿时,太医令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太医竟没有被白行简羞辱到疯掉,这不合逻辑!当顾淮果然在白行简的目光示意下,紧张地走向屏风后,太医令知道今日恐怕要糟糕。
    更令太医令吃惊的是,白行简竟也跟去了屏风后。他究竟要干什么?太医令恨不得自己也跟过去瞅瞅。
    元玺帝和凤君给顾淮让了持盈床边的位子,二君救女心切,也顾不上对白行简的突兀出现表示异议。此处是储君寝殿,持盈的卧房寻常除了太医,不曾有其他外人,尤其是男子造访。白行简自然也是头一遭到此。
    二君给顾淮让位,顾淮不着痕迹给白行简挪地方。他便清楚看见这位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皇太女此刻紧闭双眼,安静地躺在柔软舒适的缎面被褥里,枕头也是柔软舒适的。白行简想起自己那方硬邦邦的枕头,硬邦邦的床榻。
    顾淮首次离陛下凤君与储君这么近,紧张自不待言。踏足皇太女的香闺,见到了储君殿下,顾淮大吃了一惊。顿时感觉自己又一次被传言结结实实地欺骗了。说好的祸星降世呢?说好的混世魔王呢?说好的招不到夫婿引陛下凤君竞头疼呢?
    这样五官精致结合了陛下与凤君二人之优点,美貌之加倍,怎么可能是传说中讨人嫌的宫廷噩梦?怎么可能招不到夫婿?
    顾淮心口砰砰直跳,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揭开被褥一角,都仿佛是对仙女的玷污。被褥一掀,一个绣着圆圆胖胖的汤团子睡袍便露了出来,可爱得顾淮一颗心都要蹦出来,然后融化掉。
    白行简瞥了一眼这只大汤团儿睡衣上的小汤团儿,顿时心中便对元玺帝和凤君二人的品味充满了怀疑。储君这般年纪还被当做小儿养着,难怪行事莽撞且幼稚,性情恶劣且幼稚。
    元玺帝和凤君并不知他们给长女定制的团团睡袍太过夺人眼球,只见前面两人仿佛都陷入了沉思,不由跟着紧张起来,莫非汤团儿难治?
    “顾太医。”白行简出言提醒一下顾淮,发呆当合时宜,显然他们因一只绣花团子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能再耽搁了。
    顾淮忙将自己融了一半的心塞回去,避开不看持盈的脸,然而还是避不开衣服上那只团子,怎么可以这么可爱,针都拿不稳了……
    白行简不得不给他一点压力,让他冷静一下。他抬目见床榻垂帘垂着一块麒麟刺绣,未多想,抬手扯了下来,扔到持盈身上,盖住了那只胖团子。然而,二人再定睛一看,顾淮的一颗心更是加速融化,太、太可爱了!怎么会有人绣一只萌萌的麒麟!人家是神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
    一只胖头胖脑的麒麟趴在持盈身上,仿佛在觊觎一只美味可口的汤团儿……
    这皇家的品味果然是不能好了!
    白行简对储君寝殿的其他布景不敢再抱指望,袖子一动,夺过了顾淮手里的银针,兔起鹘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入了持盈侧腹,轻捻几下,同时另一只手挽起持盈的袖子,拖住她滑嫩的手腕,取针扎入穴位。持盈手指蓦然一动,勾住了他手指。两人手指交缠到一起,顾淮偷偷看一眼白行简的侧脸,兰台令冷峻的面容毫无所动。
    兴许兰台令根本就不在意这点小动作,他不加理会,继续捻动银针,直到持盈嘴里呜咽了一声,他又以迅雷之势收针,推入袖中。
    整个过程,二人都是挡着元玺帝和凤君的视线。顾淮作为太医来看诊,身体倾靠较前,是对床上病人看病的姿势,而白行简自始至终站得笔直,身形疏离,完全没有行医施针的动作幅度,仿佛纯粹是在观看太医施救。
    二君在持盈呜咽时便一同迈步上前,围到持盈身边,皆以为是顾淮神医手段。
    “团团醒了么?”凤君急切问。
    “尚、尚未完全清醒,还需辅以药剂!”顾淮紧张回应,心道原来皇太女殿下小名叫团团,好可爱。
    “你来开药。”元玺帝指明顾淮。
    顾淮打开随身药箱,从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几位药,躬身呈上:“臣……在太医院时已抓了药,以备不时之需……这药的搭配可能比较奇特,但请陛下相信我……”
    “你来煎药,汤团儿就由你负责。”元玺帝再度指明顾淮,并十分看好这个小太医,“小小年纪,医术了得,现任太医院几品医官?”
    “回陛下,臣为六品医官!”顾淮心猿意马,原来皇太女殿下小名的全称是汤团儿,好可爱。
    “喔,那以后就是四品医正了。”元玺帝金口玉言,直接凌驾太医院内部升迁的规章典制之上。
    就连凤君都没有提醒元玺帝又不按规章制度办事。
    屏风外面候着的太医令和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惊呆了,陛下你僭越了啊陛下,就不怕史官……不对,史官就在旁边站着……
    旁边站着的史官仿佛没有察觉元玺帝僭越的事实,一言不发,额上却生出汗水。
    而当事人顾淮因为受到了冲击,忘了谢恩,待想起来时,发现身边已不见了兰台令。
    太医令自然不会忽略掉兰台令,他亲眼目送这个传说中秉笔直书实则狡诈多端的史官出了殿,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他竟是想利用顾淮插手太医院,甚至凌驾于太医令之上,实在可恶!
    被整个太医院怨念的兰台令,离了众人视线后,腿骨酸软,手抚宫墙也几乎要站立不住。
    “夫子?”豆包儿跪在殿门外,跪得膝盖酸疼时,惊见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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