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如今江陵城,杜萦回便发现之前所担忧的触景生情可以放下了。
城中一切全部翻修重建,哪里还看得出八州乱道时的影子。
“虽是故地重游,却像初次到访一样。”杜萦回看着两岸风光感慨。
“说的是,亚父这下可不用担心‘命数轮回’了。”蒋兰宫轻笑,悠然走在他身边。
杜萦回挑挑眉:“棠湖那里你怎不也改建改建,换个模样?”
蒋兰宫坦然:“棠湖于我是好事,我乐意保留原样。”
杜萦回听了只得应声赞成。
因江流穿城而过,此地商船往来密集,城中人头攒动,格外兴盛。
蒋兰宫看着这交织人流,故意小声对杜萦回道:“亚父,若这些人知道他们身边走着的,就是当年将此地屠戮为空城的魔头,可会作何反应?”
杜萦回不甘示弱:“那他们可要知道,这魔头旁边走着的,乃是当年引起生灵涂炭的红颜祸水。”
蒋兰宫手指一摇:“于是乎众怒难平,将你我二人各拴住一只脚坠上巨石,沉江以告慰哀灵。”
杜萦回低头瞅了他一眼,眼口鼻皱成抹布。
这脚底下是真踩着十几万人的白骨啊!罪魁祸首一点不知愧疚反而扬着骨灰说冷笑话?
“嘶……我有一点觉得自己活该沉江了。”杜萦回看着那翻滚的江流,扪心道。
“反正事都干下了,这时候端着个丧气脸,岂不是猫哭耗子,太伪善了么?”蒋兰宫毫不惭愧。
“说到底,我心里装的不是那些人。”杜萦回道,“怜悯苍生根本做不到,只对自己关心的才真有愧。”
“唉……”蒋兰宫望江兴叹,“有诗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八州何处无埋骨,生死不过,野火春风吹又兴。十几年了,愿意看开的人还是多数。”
说完他弯着眼睛望杜萦回:“亚父也看开些罢。”
杜萦回看着他想:看不开的人不止我一个。
“当时城里已经没活口了,现在这些人,应该不是当年留下来的。”杜萦回转去看人。
“确实,如今这里人大都是外地涌入。”蒋兰宫道,“当年那些云游在外得以幸存的,也几乎不愿回到故乡了。”
杜萦回看着周围的一切,不知如何言说。
如今辽肃宗名存实亡,杜氏一族血脉已绝,海宁州故土,回去也是心有戚戚罢了。
蒋兰宫始终用余光瞥着他的侧脸,想要从他的每一个表情中读出些什么。
两人在城里略略转了一圈,来到城楼。
“就这个地方还有点以前的模样。”杜萦回指着城门,上面的字已改做“江陵”。
他指着城墙上面对蒋兰宫说:“当初进城时,我看见你从上面跑过去。还想着你要跳下来,我好接住。”
蒋兰宫笑:“我也记得,那时我给亚父开了城门,正要逃跑。”
“为何要逃跑?”杜萦回问。
“因为我要……”蒋兰宫说着忽然停了停。
逃跑明明是他自己故意提到,好引到那件要解答的事情上,可杜萦回这一问,他想好的答案到嘴边却塞住了。
“你要如何?”杜萦回欠身挨着他,探过手来在他脊背上按住。
从下船至现在尚且和睦的氛围忽然紧张了起来。
蒋兰宫强作镇定:“我要投奔金麟会,自然不能等着亚父进城拦我吧。”
杜萦回捋着他的背一直到按住后颈,揉了揉他的脖子。
蒋兰宫浑身升起一股凉意。
“我以为你是怕我进城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杜萦回带着点笑腔,这笑声的气息却分外寒凉。
“亚父当真是因为我跑了才屠城的?”蒋兰宫反问,“难道不是因为,看见了那个不该看的。”
杜萦回按在他脖子上的手指定了定。
“你想起来什么了?”杜萦回问。
蒋兰宫顿时心里一坠。
确实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本来应该你知我知的事。
周围车水马龙,他们二人在城门前只是投入人海中的两粒沙子。
蒋兰宫瞥着人群,计算好了若对方动手自己可以逃走的种种方式。
可他的身体就像拴住了,完全动不了。
“你想起来什么了?”杜萦回话音沉下去,“我还没带你看,你怎么想起来的?”
“事到如今还想不起来,怕不是我故意要忘。”蒋兰宫有意顺着他说。
忽然背后那两指捋下去,掐了几处骨节。
平日里这只手按在脊梁上,总是带着情欲令人身酥骨软,可此刻每一指,蒋兰宫都觉得抵在刀尖上。
“我想了好久怎么开这个口。”杜萦回边捏边道,“本来我不想来这儿,你路上说那些话,我更不知道要怎么办,可你现在既然说了……就不用等了。”
蒋兰宫踮踮脚,缓解了身上的抖:“你还真是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