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五,距离中元一月有余。
何容与的话宛如晴天霹雳,狠狠砸在杜萦回头顶。
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
他无力地跌坐在榻上呆滞了半晌,何容与没有再出言打扰,静默走去推开窗子,灰蒙蒙的天色夹带着烟云飘入窗来。
细细的雪飘落在杜萦回脸上,他抬眼顺着窗子往向远方,山石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只有底部露出沉沉墨色。
“从这里去首陵督院多远?”杜萦回扯了扯身上有点紧的白道服。
“此地是白无谷内‘九十九折沟’,我已居住半载尚不知如何出谷,只能请人引路。”何容与道,“你就不要想轻易离开了。”
杜萦回听出他语气中隐隐有些焦躁。
这位老友秉性温良,平日里遇见何种情况都可安之若素,此时言语间却令人发寒。
杜萦回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朝门外走去。
“将离!”他伸手引剑,没来。
何容与默然侧过脸望着窗外,冷风一次次卷起发尾。
杜萦回又试了一次:“将离!”
何容与把脸转向他:“在我这里。”
他撩开外袍下摆,指尖按住腰间颤抖的将离剑。
“不还算了。”杜萦回看他两眼接着走,“剑没活人重要。”
“荣华。”何容与叫住他的背影,“我很惭愧。”
“说!”杜萦回站在堂屋道。
何容与走出卧房,站在他身后:“是我言而无信。包藏私心,擅自将你带来。”
“你干不出这种事儿!”杜萦回回头怒道,“船上人是你内应吧,我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我的人,但最终还是决定并把你带回来的人,是我。”何容与句句咬紧,“这一个月的归途,我从没有一天反悔。”
杜萦回气到最后发出一声冷笑。
他太了解自己这位老友,何容与方才焦躁,自是为违背承诺将他带回白无谷,心里难安。
杜萦回不禁想着,老何这些年终究没变,还是坦诚得像个孩子。
可他偏偏还犯孩子才犯的错误。
“让我睡了一个多月的闭气丹是谁给我吃的?”杜萦回问。
何容与双目正视,决然道:“是我。”
“知道了。”杜萦回接剑转身。
何容与隐忍着看他走,终于忍无再忍,道:“荣华!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我情义所能解决的了!”
“你还知道讲情义没用了?”杜萦回指着他暴怒,“这一个来月,你拿着这里所有人的脑袋讲情义,怎么不知道反悔?!”
“我们早就准备好与蒋氏决一死战。”何容与极力镇定,“这里的人起兵是为了你。”
“那是为死了的我!”
杜萦回用力在胸口捶了两拳:“我活着算啥东西?蒋殿对我啥样八州全看见了吧,你们话还立得住吗?还有我听说你们反魔,我是魔体,你们反的是我还带我来干啥呀?还嫌自己粘的不黑?啊?!”
“别碰伤口……”何容与突然间慌了。
“何盛。”杜萦回气不打一处来,“我不信你个历年清谈榜首脑子跟浆糊一样,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何容与颔首思索说辞。
杜萦回不等他想好:“就算我证明他是兰宫,你们也不可能降,对吧。”
何容与急忙抬起头来。
“我在他那里就是你们的威胁。”杜萦回已然透彻。
“必须推翻天君,仙法督院不能在他一人手中。”何容与申明。
“那是他立下的!”杜萦回怒斥,“他殚精竭虑十载,如今终于把这些都扶上正轨,你们横插一脚要抢,还冠冕堂皇地说这种话,你们要脸吗?!”
“是我不要脸!”何容与捏紧双手,“远亭只愿雪洗老仙门遭受的压迫,回到海宁州故土,恢复曾经仙门百家自由自治的时候。可我相信仙法和督院对民生有益,不能废除。”
杜萦回不可思议:“你们有什么底气说?现在连个谷都不敢出,已经想好怎么治理天下了!”
他说着头突然发昏,忙扶住旁边桌角。
“荣华!”何容与上前搀扶,杜萦回抬手拒绝。
“既然一定要把我带来,当初为何答应各退一步。”杜萦回低头拄着桌子。
何容与手足无措地退在一边:“那时我答应远亭自保为先,人带不回来,便向他表明你的态度,再从长计议。可……我后面见到魔体……”
杜萦回抓着疼炸的脑壳:“学会骗人了……明明在水泡子里还让我快点回去。”
“我……”何容与底气全无。
“你就差那么一推。”杜萦回一把捶在桌上,竟将桌子凿碎,“你……你犹豫,但那个人……他推了你一把,你觉得不怪自己。嘴上说得好,其实你心里就是想的、不是你的错……”
何容与被他戳中了痛处,咬唇一言不发。
杜萦回按住后颈:“怎么这么疼……”
“荣华……”何容与再次伸手去扶,“先歇一歇……”
“不对……”杜萦回哆嗦着往自己背后抓,那疼痛从脑仁儿一直疼到每一寸骨头,他用力轻重难以自控,手指在颈子上抓出血痕。
背后少了什么。
何容与攥住他的胳膊拉开。
杜萦回看着自己的指头,指甲缝里粘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