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夕阳西下,余晖在天空布置的帷幕中慢慢晕开。
整个大地都仿佛变得昏昏沉沉。
此刻,枫林下,一大片风铃草之中。
有一个活人与三个死人。
活人当然是站着,而死人,准确的说,是将死之人,便只能如同猪狗一般匍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别人对他的审判。
而此时若是有旁人见到现在正如同猪狗一般倒在了地上的那三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
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名气已经大到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境地了。
他们其中一个是黑道阎王寨寨主沥青聪,还有一个是云南神府下七宗堂金刀使徒岑子鄂。
最后一个林绝俊更为特殊,因为他不仅是武侠的兄弟,也是目前江湖中最大的黑道势力七十二仙路云中堡的一员。
七十二仙路是一个黑道联盟,几乎江湖上所有的宗门,如今都已成为了七十二仙路的一员。
而云中堡,正是这七十二仙路中的第一宗门。
而武侠也是这第一宗门的缔造者。
武侠也正是现在正站在那的唯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一把剑。
这把剑的剑仞上到处都是缺口,而且已经弯曲变形,但却似乎只要锋芒所止,便是没有一个人不胆寒的。
即便天下是有人不怕这把剑,却也不得不对武侠这个人心存畏惧。
而或许从前林绝俊、岑子鄂、沥青聪这三个人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现在都已躺在了地上。
相传阎王寨有一把江湖上人人都想得到的绝世宝刀——月下斩鬼,这把刀可以在一夜之间杀光天宇澜山的八十一小鬼,也能够将天下第一寺里六大佛陀的头颅都给一一砍下来放在神龛之中。
好像这把刀也从来没有输过,好像岑子鄂这个人也从来没有败过。
但如今,他的刀还在他的手里,他的眼神却只能默默的看着身旁的一抔黄土和那几株风中飘扬的风铃草了。
沥青聪死得不会比岑子鄂快,但他内心的恐惧却远远在其之上。
他或许直到死也无法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倒下的。
他坚信他的飞鱼刺已经触碰到了武侠的喉管,他已经能感受到那一份来自皮脂的柔软,他只需要再一寸…但他却倒下了,他甚至都没有看见他拔剑。
沥青聪看到的只是武侠那混浊的眼眸,不如他的剑锐利。
“我本来以为,你是我十年以来几个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武侠说话的时候与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语速更慢,言词更沉。
“咯…咯”
林绝俊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已经快要死了,但是武侠想在他死之前听他说些什么。
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是他的确是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说。
他和武侠已经相知相守十余年,可以说是云中堡最早的元老之一。
他本不应该背叛,但他也知道他能与武侠一起走过刀山火海,但如今却已不同。
武侠还是那个武侠,林绝俊却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林绝俊。
所以他死了,死在了他曾经无数次亲眼见证过的“月下藏剑”之下。
现在虽还只是黄昏,但林绝俊眼中的武侠,抬剑之时却仍是有一种“月下飞仙,剑藏云巅”的独步之势。
“你们三个,一个是我想杀的人,一个是想杀我的人。”
“还有一个,是一个不得不杀我的人。”武侠似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说道。
可惜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而他好像也已默默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忽然又起一阵风带尘埃,也飘来了大片的风铃草花蕊。
这些银蓝色的风铃草啊,就这么覆在了三具尸首之上。
而武侠突然挪不开了脚步,他的眼神始终盯着林绝俊,盯着他紧闭的双眼。
“我早就知道了,你也是一个不得不杀我的人,老白也是,小徐也是,苗苗也是…”忽然之间,一股萧瑟的意味从武侠的身上透出。
而他此时,早已是勿声泪俱下了。
或许如今的云中堡已成为了江湖上的第一大宗门,或许就连云南七宗堂这个代表朝中政权的执法机构也无法再与之抗衡。
又或许,武侠身边的这些兄弟已陪着他走过了数十载的光阴,陪他走过了刀山火海,走过了九死一生。
但,有些人是注定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
而,也同样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野心,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已变得如此的嗜杀,也不是每一个人都甘于屈居下位…
但,武侠就是有这样的野心,他也早已杀人无数,更重要的是,他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所以他一手创立云中堡,一直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一个人就是云中堡。
这样的人,往往会被别人所不容。
尽管他可能是一个天才,一个圣人,一个武侠。
他就这么遐想着,瑀瑀独行在落日的天边,茕茕的背影显得无比虚弱。
他还有他的那把剑,一把破剑。
袅袅的炊烟从前方的村落里徐徐升起,一大片田垄将其围绕。
走在交错阡陌中,耳畔传来的鸡豚狗彘的叫声,儿童嬉闹的欢笑,还有很多,只保留在武侠记忆中的东西。
他忽然就这么坐在了一棵大柳树下,大柳树下正对着一户人家。
他分明的看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年幼的女孩在院子里玩的不亦乐乎。
武侠把剑收了起来。
不知许久,星光隐现,暮色四合。
武侠也已经不知道在这棵大柳树下坐了多久,静静地仿佛他与这棵大柳树融为了一体,他就是树!
直到一位老妇人走了过来,她正是前面那座小院的主人。
只见她手提一个篮子,里面放的是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足足有十几个。
而后友善、慈祥的声音传来:“年轻人,我看你已经在这里坐了有两个时辰了,心事重重的样子连饭都不吃了吗?诺,这是我和老头子特地给你准备的,快吃吧。”
武侠抬头,一张苍老又温暖的脸庞映入眼帘,他起先并不说话,而后轻声开口道:“老人家你也看得出我有心事么。”
“恐怕此刻看到你的人没有一个人是看不出来的。”老妇人笑道。
武侠低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呵呵,年轻人烦心事多,不如讲出来给我们这对过来人听听,说不定我们也能帮你排解排解。”这时,方才还在院里吃饭的老头子也走了过来,一双眼睛充满了希望。
武侠向院子里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八岁的小孙女还在独自玩耍。
“我这一辈子,最看不惯欺善霸恶的事,我也不想看到这个天下永远都是那么的不太平,都是杀戮。”武侠顿了一下,似乎像是在自语,又是像在回忆什么。
“所以我就想改变这一切,我努力的变强大,也犯下了许多错事,做了许多大事,然后一切就都变得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了。”
“但。”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与嘶哑,接着说道:“这一切又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犯下的错实在是太多了,我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我仿佛是活在了江湖,便如此的身不由己,什么事,都变了…”
老头子略一沉吟,然后说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犯了什么样的大错让你如此痛苦。”
“我杀了人,我杀了很多的人,而且似乎我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就要不停的杀人。”武侠面无表情的说道。
“啊!”
老妇人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们听到这话后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自己眼前坐着的居然是一个杀人犯。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控制自己呢?不要再杀人了!”老头子声音有些紧张,他大声说道。
“我不杀人,别人就要来杀我。难道只有我死了,才能解决这一切吗?”武侠淡淡的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许,自首是一个好办法,你可以去县城的衙门自首,听说现在云南府的刑法规定犯人只要自首便可以逃过死刑,你呆在牢里,没有人会来伤害你,说不定哪天你就又可以出去了。”老妇人语重心长的说道,似乎在为武侠考虑着。
“自首,自首…”武侠默默的转头,如此可笑的一番话竟然让他沉思。
两位老人一看有效果,便接着进行劝诫。他们眼看面前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就要改邪归正了。
“可惜,可惜…”武侠忽然站直了身板,望着天空。
两位老人刚想问究竟可惜什么。但,他们却永远都开不了口了。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是被一片白月光杀死的。
武侠轻轻的将剑锋上的血珠抖落。
这是他这辈子杀的最后两个人。他心里默默的想。
此时此刻,鸡犬无声,就连天边的浮云与暮霭都像是沉寂了下来。
月光顿时黯然失色。
小院内偷偷的传来了抽泣之声。
武侠坐在两位老者的尸首旁,那把破剑早已埋入黄土。
翌日,两位老者的尸身被近邻发现。而武侠依旧一动不动的坐在一旁。
随后,一大队的官兵来到了这个村落,并将杀人凶手武侠押走。
只不过,带走武侠的人马,并不是来自县城衙门的官差。
而是云南七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