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逸在藏书楼下急得团团转，终于等到他们平安归来。
    大喜之中，连江东鳞他都没顾得上去怀疑。
    这小子实在不像是什么魔修。
    听得心腹幕客杜正伦落得化骨成灰那般下场，他难免黯然神伤。
    “我答应过他，为他谋一个八品眉州司马参军的官职，但徐刺史有意用乡试后有功名的士子来任官，我也觉得于朝廷有益是好事，就把这件事按下来了。他是修道中人，我原是想半月后去青丘剑会，为他寻一柄上品仙剑，弥补于他的……”
    没料到他心怀怨恨，一念之间，堕入魔道。
    魂骨无存。
    ……
    几日后的清晨，朝霞艳丽。
    李西雪上船离开时，在码头上回看岷山群峰。
    她父母留下儿女离开成都府，回原籍射洪县居住的老家，却还在四百里之外。
    “等我拜进峨嵋做了内门弟子，我就和哥哥一起回家去。”
    她摸着腰间悬着的仙剑。
    碧游公子借剑给她，但剑上染了魔血，她决定装傻充愣不把剑还回去了。
    回去后向哥哥要一柄很好的仙剑还给他。
    脚步声响，碧游公子也上了船。
    她斜眼看他。
    刚才，这蛇妖和一无所知的陈公子在码头话别。
    谁都能看出，他那样忍着不耐烦地说话，实在是对陈子昂另眼相看了。
    “看什么看？”
    碧游公子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顺手把陈子昂这两日抄录的《华阳国志》丢进了江水里。
    不一会儿，书浸足了江水，沉得不见影了。
    “……”
    李西雪瞠目。
    这书是陈子昂刚才亲手送给他，请他转送给游娘子的。
    “人家一番心意……”
    “我又不喜欢男人。”
    碧游公子理所当然。
    他也不隐瞒游娘子就是他改扮的事实了。
    真的吗？
    她用怀疑的眼睛看着他。
    不喜欢陈子昂，他扮成游娘子和人家结识干什么？
    “找死吗！？”
    他瞪她一眼，甩袖命妖仆开船。
    “……”
    她领悟到，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就想努力和他好好相处做朋友，
    这是绝不可能完全的任务。
    船离江岸，清风送酒。
    朝阳中，无数小船离家捕捞秋鱼，渔娘摇橹的歌声清亮。
    完全不是前几日雷光电闪，洪水漫江的可怕。
    碧游公子觉得，除了魔报了仇，回去时就不需要太大的声势。
    做妖也不能太嚣张。
    江天丽日，他一身书生袍，悠闲地坐在了双篷江船船头。
    “怎么了？”
    江东鳞上船后就发现她有心事。
    “我没有关系的，江师兄。”
    中舱窗边，她回神看他，反倒嘻嘻笑着，
    “你才是怎么了？江师兄，你刚才打坐没有定下心？游道兄讥刺我几句你也听到了？”
    刚才碧游公子一边饮酒观赏江面上的漂亮渔娘，还一边倚在栏边横了她两眼，不屑道：
    “小妖怪，回去叫你哥哥趁早服输，把青丘剑让给本公子吧！”
    她觉得忍气忍够了，正要反唇相讥的时候，江东鳞从打坐中睁眼，走到她身边笑着和她说话。
    “别理他就是了。”
    他小声劝着。
    然后牵着她到后舱里去看了李孝逸，才一起坐在中舱里来说话。
    李孝逸这两日沉睡不醒，流云子诊了脉后才判定，这个不会遁术也不会御剑的俗人被魔气所侵要沉睡几日。
    “好在游道友有船。”
    流云子厚着脸皮，打算把碧游公子三年前与史娘子月下幽会的妖船借到手。
    “……”
    在碧游森冷的眼神中，流云子拍板，大家一起坐船把李孝逸带回成都府。
    “好歹我也送了几回剑伤药到碧灵水府，游兄既然没赶我走，我们也是有些交情了。”
    “……李宝儿的仙剑你没见过？你不知道紫麒仙剑留下的剑伤要南海碧霞岛的彩泉仙乳才能治好？”
    “那是法力低微的妖怪才需要，游道兄一定不需要。”
    “……”
    李西雪与江东鳞也挺为师兄觉得脸红的，羞答答地跟着他上了妖船。
    “你昨天给碧游公子诊脉了？”
    他小声问着，她嘻嘻笑着点了点头。
    “他救了我和陈公子，还吐了血。”
    她觉得，既然她昨晚趁着给碧游公子治伤，大约探知了他的妖力，她上船时被他瞪几眼，也不算什么。
    江东鳞看着她的笑模样，也知道碧游公子当时抱住她躲开了魔修的一剑。
    他必定也探知了她的内府。
    “没事的，虽然我哥哥和我是双胞胎，内府的位置一样。但他是金丹仙人，我连筑基都不会，怎么可能一样？”
    两人窃窃私语。
    妖船中舱里几个蛇童在玩九连环，她和江东鳞都没有玩过。
    李西雪眼巴巴地看着，江东鳞上前讨了一个过来。
    两人坐在中舱窗边头碰头，玩得是喜笑颜开。
    碧游公子懒得看她和江东鳞在一起亲密无间。
    他召了船上的妖仆，在船头摆桌，放上几碟小菜，自顾自又饮了一盏。
    “听说碧游兄好几年未曾去城中灯会游玩了？想来巴蜀美人必定要惦记你了。”
    卷帘半揭，流云子从舱中走出笑语。
    江波倒映出他颀长清逸的身影，与妖怪同船也是风度翩翩。
    碧游公子冷冷看着他。
    流云子的脸皮厚度已经超乎妖怪的想象。
    果然不愧是青羊观下一任观主。
    以后还要任职本朝益州总道官的人物。
    他若无其事地坐下，与碧游同坐在船头饮酒。
    他刚才也看到了码头上的陈子昂，私下琢磨着，终于有了了悟：
    陈子昂的长相与那位史娘子有三分相似。
    他再转头看了一眼中舱的李西雪。
    她可完全不像史娘子。
    但她是半妖。
    秋风带暖。
    她面泛桃花，一脸是笑在和江东鳞玩着九连环。
    少女娇憨，不时还要争吵几句，跺脚生气，惹得江东鳞发愣，最后无奈给她赔罪。
    她生得好一张软玉般的鹅蛋小脸，笑得眉眼弯弯，头上没有戴道冠，仍然梳着双
    垂发髻缀玉。
    除了一身深红领粉绢色的曲裾宽袖，她腰上悬着斩杀了魔修的仙剑。
    流云子顺着碧游公子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觉得李西雪和铁冠白衣背上负剑的青城
    弟子江东鳞站在一处，果然是珠联璧合。
    她已经很像一位峨嵋门下的女弟子了。
    中舱里李西雪玩得开心，只有江东鳞察觉到碧游公子从船头时不时投过来的视线。
    他心思细腻。
    碧游公子对李师妹刻薄，多半是李师兄那一剑的原因。
    但这蛇妖对李师妹还是很喜欢的。
    因为都是半妖吗？
    他又有了些忐忑。
    他想了想，对李西雪笑道：
    “我们去看看李长史。”
    “好。”
    她马上就放下了九连环，站起来和他手牵手，江东鳞反倒微怔。
    他瞧出了她还没有玩够，只要想要附合他。
    他顿时有了悔意：
    碧游公子救过李师妹。
    他不应该起了念头：
    他不想让碧游公子多看到李师妹。
    李西雪哪里知道他这许多的念头，笑嘻嘻推着他一起去了后舱，小声撇嘴道：
    “我们不要老是玩九连环了。老是玩着不放手，游道兄又要斜眼骂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他好讨厌！”
    江东鳞失笑。
    珠帘重重，他和她一起牵手走开，碧游也就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船头的碧游轻轻一哼。
    青城那小子很狡猾。
    他已经察觉到了。
    流云子亦是看清了这其中的纠葛，觉得智珠在握，嘴上却只当不知地微笑回忆道：
    “李师妹昨日那身凡女衣裳是游兄所赠？”
    他看着眼熟。
    史娘子他是见过的。
    三年前，碧游公子在大慈寺元宵灯会遇上心上人史娘子。
    她春日里与碧游公子在清远江边相会，常穿的就是李西雪昨日那身打扮。
    “……”
    碧游公子沉默不语。
    他只是淡视着清远江景，缓缓连饮了三盏。
    “人妖殊途，她本就是在大慈寺养病的俗人，与我相识不过三四月，身子越发不好，我这才不得不明白，妖气果真伤人……”
    “游道兄至情，令师一番相劝就能为她挥剑断情，在下也是感佩不已。”
    流去子叹了口气，
    “如果史娘子不是凡女，是李师妹那样的半妖，我也绝不至于如此为难游道兄。”
    碧游公子蛇眸中暗光一闪，沉了脸盯住了他。
    “你把李宝儿的妹妹卖给我，想干什么？”
    他当然听出了流云子在暗示什么。
    他居然想撮合李西雪与他碧游？
    她不是有那青城小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