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问话,提到了少年憎恶的“家园”。
抛下之后成熟的心智不说,他的一切都是天上阁给的。
执意罔顾他人的花言巧语,他自认为正走在一条不会后悔的路上。
师妹们还有湖山门的前辈,他们更愿意看到自己做出怎样的决定?
偌大的世界,他始终躲在冰山后面,不敢面对将来的沧桑巨变。
“如果我能活着,我会找机会回到天上阁,把他们给我的都还给他们,不论好的还是坏的。”
“这不算明智,你一辈子都甩不掉你的过去,你难道就不想取代他们?”
修晨低下头,认真考虑男人的建议。
雪花依旧飘零,他想起小时候站在高耸的楼阁上激动地观看雪漫山林的壮丽景象。
彼时,他什么都不懂,所以无忧无虑。
陪伴他整个童年的老人抚摸他的脑袋,温和地说:“你看,我们的家多美啊。”
他露出灿烂的笑脸,重重点头。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艳羡这片沃土。
“要是将来有人想破坏我们的家,怎么办?”
老人的和善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他习惯性皱了皱眉头,回答道:“不知道。”
老人拍他的头顶,指点道:“将来,等你长大,师尊也越来越老,你会替师尊保护宗门?”
“会!”
“那你知道怎样才算保护宗门?”
“不让其他人进来。”
“他们硬闯呢?”
“那、那就把他们杀光……”
老人的笑声响彻山野。
从那以后,老人就更溺爱他,更把他当作一块璞玉精雕细琢。
其实,他只是搪塞老人,老人的眼神里似乎很想要那个答案,于是,他就讲给老人听了。
记忆中,老人少有地流露本性,他真正警觉却为时已晚。
……
眉头自然而然浮上忧愁,修晨看向男人,轻声道:“取代与否,不是我能决定的。”
男人失望地叹气。
修晨继续说道:“师妹也不能决定。要看龙玄到底需不需要这些宗门保留下去。”
男人笑道:“听你的意思,你对这些名门正派有很多成见,不如弃暗投明?”
修晨把剑提起来,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于一片好心,但每次你讲这些话的时机都很奇怪。”
男人莫名其妙地挑起眉毛:“你什么意思?”
修晨轻描淡写,保持着闲聊的态度,却持剑在地上浅浅地画着什么。
“你是在做给某个人看。”
少年的声音离他很近,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在他回过神时,他的身边就起了一阵风,少年便随那一阵微风冲刺过来。
被石块砸伤了脑袋,被剑刺穿了腹部与小腿,少年却在短暂的喘息后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幸亏男人机敏地嗅到危机,在眼前划过闪光时,便展开反击。
虽看不清少年出剑的轨迹,但他还是凭借着经验勉强接住了少年强势的一击。
两剑在空中交错,凌厉的剑意在空中流窜,折断了来不及自由坠地的枯枝,刺伤了来不及任意翱翔的雏鸟。
少年抖落了肩上的雪,鼻子里闻到了酸楚与萧索,他的双眼却透露出赴死的从容。
枯枝掉落的雪沫,雏鸟留下的血羽,又在几声清韵里化为无形。
男人绝望又震惊地睁大双眼,看着从少年背后飞来的……一片又一片的竹叶。
糟了!
刹那功夫,男人两眼一黑,周身被恐怖笼罩,顿觉死期将至,他努力凭借记忆去还原每片“竹叶”的细微处,终于想起那套剑法的名字。
那六道剑光仅仅是气势就把男人完全掩盖,它们不显半点颓势,在少年的身后划出长虹摧枯拉朽般撕扯冲撞着男人的胸口。
不能否认,少年在修行上确实“贪得无厌”。
暂任“长老”掌管青竹峰的那段日子,他一个人坐在竹荫下,有时竹叶纷飞如雨,竟被刮破脸颊,他平静地拾起那片竹叶,却发现不如他想象中的锋利,最先领悟出这套剑法的前辈,或许就是注意到了竹海之中藏匿的某种规律。于是,他想起那一句“百叶剑法剑意最盛的永远是下一剑”,最后一道剑光是在之前的剑光基础上选择了一个格外能刺痛敌人弱点的方位。
因此,他在与男人交谈时,小心在地上运用起百叶剑法,悄悄勾勒出六道剑光。
再由他率先使男人渐露破绽,等那六道剑光化零为整,定能起到一击必杀的威力。
风烟望断,他回不到那座山去了,因为他,青竹峰被烧得一干二净,但那一片片在云海流淌、生生不息的竹叶与那座山永远会屹立在他的心中。
喧嚷声过,男人的胸膛被剑光搅得血肉模糊,他单膝跪地,抬起手道:“等等!等等……”
钟离扬起嘴角,她知道不论男人再有什么后招,师兄都赢定了。
……
“噗——”
好戏看得如痴如醉,少女身上的长衣因激动而抖落。
情绪随少年展现的惊人表现漫到峰顶,她弯曲着发颤的双腿,怪异地喘息着。
“那小子是不是又受高人提点了?”
陆煜杨摆着一副无趣模样站在她身后,视线却舔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在某些方面,连慕迎雪都比不过她。
少女只望着少年,别处没什么看头。
吐露情欲的气息,她的双手便不太自在了,可毕竟还有旁人在……
一阵裹带寒意的目光从那方传来,少女接触到了钟离冷漠的眼神。
坏女人亲眼看到师兄选择自己时,会露出怎样好笑的表情呢?
苏梦寒把指甲抠进树桩,抠出一滴滴鲜血。
此刻的心情,她在今后会加倍奉还的。
唯独……钟离看向师兄的那盏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不能容忍。
一定是在向自己炫耀!一定是的!
茫然若失的心情突然加重,少女抬起那双无法聚焦的眼睛,压抑地说道:“我的……师兄是我的东西!”
……
百叶剑法已是他学到的天上阁最强的剑法了。
毕竟曾与那群人沆瀣一气,而今使用来自天上阁的剑法取胜令少年有些心虚。
“这是百叶剑法,你自己领悟的?”
一时半会,男人还站不起来。
“是。”
修晨简短回道。
“不愧是天才。”
“担不起。”
“不过……都不是天上阁的人了,还用天上阁的剑法?嗯?”
解释再多都苍白无力,修晨叹息一声,问道:“那算我输了?”
“哎——我赢不过你,但情况有变,你得还我一个人情了。”
“怎么还?”
“让我输得更狼狈一点。”
修晨听不太懂,男人只是强弩之末,胜负都在自己掌握之中,那按男人的要求满足他就是了。
男人颤颤巍巍地重摆架势。
修晨捂了捂腹部绽开的伤口。
男人瞧着少年,他见识到了少年难以置信的坚韧,这与传言一样。
“从前,我也是由很严厉的大人管教,后来自认为看到了他们丑恶的一面,就离开了家,跟着一个女人来到这里。”
听起来像是现编的故事,但少年还是很认真地听下去。
“最后,外面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干净,甚至比家里还要脏。那个女人也欺骗我,她假扮一个弱女子,利用我去除掉她的敌人。”
“嗯……”
“我后悔了。”
“是后悔离开家了?”
“不,是后悔没有狠下心拆穿她。”
……
身着的长衣已饱饮长风,最后一剑也蓄势待发。
男人仿佛仍处于那个悲痛故事里。
遥远暗处,另一位观望者,同时勾起诡异的微笑。她的头发是金色的。
一声锐响,女人替男人接下了这一剑,她回头道:“你真想死啊?!”
修晨张弛有度,见女人上前,他便收剑退下。
这时,男人突然推开女人,出其不意地刺向修晨。
修晨警觉防备,却注意他的剑绵软无力,剑身横拍手指,男人手中的剑高高飞起,再插在地面。
一位剑客失去了剑,那就失去了生命。
“得罪。”
修晨致歉。
“我真想死在你的手里。”
男人遗憾地笑道。
“那个故事是真的?”
修晨惊讶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
男人哭笑不得道。
“那你不能死,你要回去帮我带句话。”
修晨的血滴在泥土里,与师弟们的血融在一起。
“什么话?”
“希望她不要再来阻止我,否则我就是她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