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少年一同沉默。
少年的心情很糟糕,因为他没胆量拒绝男人的邀约。
林立的墓地犹如无数道审问他的尖锐目光,男人又把他带到了无辜的前辈们沉睡的土地上。
嗯,嗯……上次教育得还不够,还要对自己进行一番独特的洗脑才可以?
少年拖着萎靡的身躯木然跟随在后,他对男人的故弄玄虚感到反感。
“马上就到了,再往前走走。”
他的心情被左有道看穿,只听左有道继续讲述道,“陆煜杨成为昭阳殿殿主只缺一个仪式,你仅仅当上湖山门门主是不够的。”
少年保持缄默,见左有道用手按在一个石像上,似乎是在摸索机关。
“嗡”的一声,脚下土地都为之一颤。
石像的侧面俨然挪动,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片漆黑、直通地下的石阶。
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与寒气都在警告他却步。左有道从怀里拿出一颗夜明珠,握在手心,说道:“别担心,跟我走。”
“……是。”
少年像一个傻瓜一样谨慎地瞧了瞧身后是否有人尾行,再急忙跳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台阶偏陡,他借夜明珠的亮光把双手支撑在两边由石砖堆砌的墙壁。
行走的空间比较狭窄,他偏着头,越过男人的肩膀朝下看。
那无止境的阴暗把时间都凝滞,他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与自己困乏的呼吸声。
时而有冷峭的风威吓两人退缩,左有道为了缓解少年对陌生环境的恐惧,问道:“回天上阁,那些事都知道了吗?”
“嗯,晚辈对他们不再抱有敬意了。”
男人的嗓音把他带回了适应的领域。
“为了气他们,就把青竹峰烧了?”
左有道哈哈一笑。
“那时,情况比较特殊……”
修晨自然而然地低下头。
师妹从小被他们虐待、利用,如果可以,他要把那个鬼地方烧成一片灰烬。
但当务之急是要寻找剑山,让师妹痊愈,他才能放开手脚……
细细一想,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
为师妹治病,为逝去的人复仇,对抗可能会发动战争的侵略者,还有答应过其他师妹们的承诺……他真的能做到吗?还是就如师妹所言,都做不到呢?
“左门主难道不觉得阿离比晚辈更适合?以她的个性与智慧,她会做得比晚辈更好。”
借此机会,修晨袒露心声。
“不是她懂得多,是她一直都记得……你最初要做什么。”男人浑厚的声音略带惋惜,“她是个坚强的女子,不需要任何人都能从容地活下去,可我察觉她是有心结。在我们面前,她已言明,她没有对龙玄将来的设想,转而向众人鞠躬,替你道歉。”
当听到最后一句,少年的内心就开始涌现一股要哭的冲动。
“这事,她没对你讲过?”
左有道回过头。
“是晚辈太愚钝了。”
修晨尴尬地摇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不善吐露内心的师妹,又默默地为他做了哪些事呢?
什么都不做的自己被乱花迷眼,又唯独在她面前暴露懦弱的原型。
他不是愚钝,只是该死。
“你要想想作为师兄,这几年你让你的后辈们成长没有?终有一天,你保护不了她们,而她们必须要独自面对弱肉强食的世界……那时,钟离就再也不会为你善后了。”
……
石阶的尽头,也是黑暗的尽头。
淡蓝色的光芒忽明忽暗,类似野兽的低沉吼叫如浪潮此起彼伏,周围聚集了灰蒙蒙的雾气,支撑在两壁的手也感受了一股湿润。
先行一步的左有道展眼一望,扬起嘴角,把夜明珠挂在墙壁上。
修晨从洞穴缓缓走出来,映入眼帘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他们身处在一块方形的平地,距他们十步远的位置竖立着一个透明结界,结界的另一面,是青湖、湖内世界。
深邃里的一丝暗示,无穷里的一点明晰。
他为创造这个世界的神顶礼膜拜,吃惊地长着嘴,目睹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生物从眼前悠哉游过。
席卷胆怯的意境里,生物们斑驳的表皮都沐浴着一层古老的洗礼。
神祇本就自带神圣与庄严,他呆在原地,却未忽略湖底的断壁残垣。
那是城池的遗址,缭绕仇恨与毁灭的遗址,由人骨堆积成的遗址。
水草深处,阴森的眼窥伺着湖面,湖面蒙盖一层光幕,意味着即将来临的危机。
“原来青湖里都是它们。”
修晨有些惊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这个秘密并非他未解的心事,他警惕着湖面之下的血盆大口,因此他不愿与之为伍。
“三立可曾提过?”
左有道走到他身边,笑问道。
“他倒是很少提家里的事……”
柔软的月光融合在湖水中,闪烁成离奇的色彩。
“并非我湖山门所有,这是龙玄、醴泉谷最后的财富。”
左有道神秘地说道。
游弋神秘而安静的空间,它们可曾关注过湖面之上的美好世界,它们到底忘却了最初的使命,被囚禁于此,直至沉睡于此。
古老的传说,古老的战斗,他还什么都不懂,因为没人告诉他。
修晨问道:“它们……是神灵?”
左有道没有听到少年小小的叹息,他把手掌按在少年坚实的后背,说道:“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我们必须仰仗它们。”
“晚辈想先跟师妹去剑山……”
在庞然大物面前,他退缩了。
“当然,我会等到你们回来的那一天。”
左有道脸色释然道。
“左门主相信晚辈能做到?”
“你从来都是我唯一的人选。”
“可晚辈……”
“思定先生曾为我续命,就是为了让我活到能完全把一切交到你手上的一天。”
“左门主认识思定?”
“你去剑山便是要找思定先生?”
“是,左门主知道剑山在何处?”
“我未曾到过剑山,只知道剑山在龙玄南境以外。”
修晨泄气地低下头。
左有道所言与天池下的老祖如出一辙。
“果然……钟离就是你的软肋。”
“晚辈答应过左门主,哪怕硬着头皮也要继承您的位置,可现在,阿离……晚辈很担心阿离。”
“我不需要你承担责任,我只要你放手一搏。”
“左门主难道不怕晚辈把湖山门……”
“等你回来,我就把湖山门交给你,你拿它……对抗天上阁。”
……
随着人的进步,时代自然也进步了。
时代的潮水永不停歇,也就意味着人往前的追求始终在进行。
人这个群体永远不会因为一个人掉队而停留。
也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你止步就等于退步。
左有道想揠苗助长,本就落于人后的少年沉沦在一个动人的故事里不是长久之计。
他要让少年看到更多现实,更多真相。
“它们终会为你所用。”
左有道在身后鼓舞道。
少年走到泛着白光的结界前,展开五指试图接触他即将拥有的世界。
剥去虚伪的外衣,整个世界都被他充满欲望的眼神覆盖。
贪婪的手指在结界上饥渴地蠕动。
他会借助它们的力量去实现……他肮脏的幻想。
多少人为了自己的欲望求神拜佛,他们深深执念似乎都比不过这时从少年身上迸发的邪念。
巨大的圆眼被诱人的本性吸引,它晃动身躯,朝少年袭来。
凉意直入毛孔,他吓得后退了几步直到被左有道搀扶。
“它看得见我们?!”
“看不见,可能是它从这里感受到奇怪的东西了吧。”
少年不信,那个眼睛长在嘴下的怪物还定定地看着他。
怪物的形状像一个圆球,除了两对进化而成的畸形鱼鳍以及犹如长蛇的尾巴,就再无特别之处。
它就那么瞪着他,仿佛他亏欠它什么似的。
师妹们嗔怒看他时,也是这个模样。
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
但少年的确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它好像认得我。”
“当然认得你,曾经你们也并肩作战过。”
“嗯……”
少年再次走上去,把手按在它圆鼓鼓的脸上。
它居然张嘴,吐了几个气泡作为回应。
少年忍俊不禁道:“它说,它愿意救我。”
……
少年离开之后,很久很久。
“这就是修晨?跟京都的膏粱子弟一个熊样,虚有其表!”
从石阶旁边的暗门走出一位古稀老人。
左有道正负手望着宽阔安详的水世界。
见老人气得直吹胡子,他急忙笑道:“最近,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是你把他吹嘘得太厉害。”
老人没好气地把拐杖扔过来。
“小婿看人的眼光当然比不上岳父大人。”
左有道拄着拐杖,堆笑走过来。
“他们之中,只有陆煜杨,还算个材料。”
老人没有接受左有道的谄媚,看来他对当年爱女被左有道骗到穷乡僻壤仍旧耿耿于怀。
“陆煜杨……不太合适。”
“龙玄除了他还有谁?”
左有道无言以对。
“王后有令,万不得已可以牺牲修晨,你不必……在他身上花费心血了。”
“他今天,也懂得够多了。”
左有道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