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还有事找我?”
下楼,回到前院,本以为三人已回客栈,修晨却远远见到悟念席地而坐闭目养神,因此俯身小声问道。
悟念睁眼,再次望着眼前迷蒙世界,轻声邀请道:“方才是思定先生的意思,以下是贫僧的拙见,不知少侠可否赏贫僧些许光阴?”
修晨不敢怠慢,目光坚定,道:“前辈金玉良言,晚辈求之不得,只是平地尘土飞扬,不妨移步内屋。”
悟念摇头,淡淡道:“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有何不可,少侠如不嫌弃……请坐!”
他边说着,边将左手朝身旁的平地上一摊。
修晨心中暗想:既然僧人做得洒脱,他这凡人怎可脱俗。
于是,他也不忸怩作态,选择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到悟念旁边。
“思定先生考虑天下苍生,实乃大仁大义,可唯独做错一样事。”
念珠转动,悟念淡定从容道。
修晨诚恳道:“晚辈愚钝,请前辈明示。”
悟念呵呵一笑,摇头道:“少侠之前刻意提到了三生果,却让我三人无言以对,不知有何感触?”
修晨勉强扬了扬嘴角,说道:“思定……那位思定前辈口头上是为我与师妹安危着想,实则是为了转移外界视线,以我们为饵食,保其余两枚果实的周全……”
“不愧为天上阁大弟子,少年英才!”
悟念啧啧称赞道。
“这世界好人很多,但不自私的人却很少,所以……晚辈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在晚辈心中,他并未做错。”
“你们真甘愿牺牲?”
修晨并未直接回答悟念的问题,而是考虑片刻后,说道:“我师妹钟离一直都在传达给我一个信息:要我一直做自己。我知道她不太喜欢我们两人这般看似被别人硬牵好的红线,所以……一直在反抗。她想证明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人。老实说,她教会了我许多,教我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去做一个人,如何去创造幸福,又如何去把握幸福。我不能辜负她,更不能让她离开我。”
总在说,没了修晨,她活不了。
其实,没了她,他同样不会好过。
“这才是爱。哪怕生离死别,也要义无反顾。”
悟念感慨万千,旋即脸色恢复正常,道,“两人既然产生如此浓厚的情谊,那少侠应该要举剑面向试图摧毁这一切的人。”
修晨不知此言已犯佛家大忌,苦涩笑了笑,说道:“我们要做的只是顺从师尊,顺从思定,顺从天下大势。”
悟念轻“咦”了一声,问道:“为何?”
修晨认真说道:“她要的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安稳,哪怕很短的时光。是否对某些人怀恨在心,我觉得倒是次要,因为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当然,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但比起那些为了明天是否还能活下去而奋斗的人们,我们的经历其实也不算什么。我最熟悉的一句佛语便是众生皆苦,实际上人们苦难程度不一,与高官贵族相比,我们的确落魄不少,但与普天之下的劳苦大众相比,我们实则幸运许多。我们该珍惜,该感激,更该乐观。”
罪孽缠身的人做出深刻忏悔,上天为他营造了这个机会。
蒸蒸日上,眼角漂浮迷离光晕,自然纯美和谐,他永远这么觉得:身边的每一个景色都是生活的恩赐。
“不错!”
悟念由衷点头。
“晚辈有太多缺陷,不值得前辈高看。”
修晨诚实低头。
“二位,请用茶!”
耳边传来一声悦耳柔美的嗓音。
却是侍女献上两盏茶,各自放在两人手边。
“有劳夫人!”
悟念一脸恭敬地说道。
侍女抿嘴一笑道:“不用多礼。”
“多谢……”
不知为何,修晨没敢去看她的眼睛。
侍女没有回话,只是用纤细如玉的手指捏了捏少年的耳朵,嫣然一笑后离开,留下一缕香尘。
……
“听少侠一席内心写照,贫僧的担忧自然消减。宿命二字圈锁住了无数人,殊不知天地一切,事在人为。贫僧在此,祝愿少侠与姑娘早日挣脱桎梏。”
眼盲让他看不清俗世,实则他最能在意俗世中的细枝末节。
悟念将淡茶抿进嘴中,微笑呢喃着,“当年贫僧忍耐不住俗世诱惑,坠入情网,却不如少侠把情字参透得如此纯粹。”
隐约觉得言辞藏“大道”,修晨动了动眉毛,好奇道:“前辈的故事应当很有趣。”
悟念摆头道:“过多往事贫僧不愿再提,还望少侠见谅。只有一事可谈,那就是贫僧皈依佛门与她有着莫大关系。为博美人一笑,年少的贫僧为她剃发,谁知竟是她与友人的一句玩笑。郁郁难抑之时,是思定先生把少不懂事的贫僧解救,并以‘悟念’而称。悟念,勿念,而今,却发觉,仍念着她……”
两鬓满是沧桑岁月流过的痕迹,云烟散过,记忆消灭只需刹那,觉醒也不过须臾。
口上说不愿再提,悟念却几乎将自己的苦痛过去娓娓道来,修晨不知如何接话,只深有体会地叹了几口气。
“此乃时间最无药可救的病,或许……少侠与贫僧都中毒不浅。”
好像在问……佛渡众人为何不渡你我?
其实,修晨并未有诸如此类的“错爱”,但他的身边却有着另一位。
深层次的交流简化为个人情感的宣泄,修晨目光澄澈有神,缓缓说道:“晚辈觉得,前辈与晚辈都能克制本身。”
这颗心,善良却柔弱。但灵魂,飘忽却坚韧。
备受拥戴的翘楚,到今日饱受非议,悟念有缘与之相见,再次抱拳道:“世人的谣传不过是谣传。本想为少侠开解,谁知竟让贫僧如沐春风。”
修晨让身,尊称其为“大师”,说道:“能有人倾诉苦水,才是晚辈最大的幸运。”
为贪一晌之欢而沉寂下去的年轻人比比皆是,并且人人都懂这个道理,但世间的诱惑实在多得可怕,强得可怕。
他到底还不算是其中幸存的一员?
“是少侠让我看到了希望。”
“不敢当……”
“不知少侠可听说近日聒噪的又一位无极宗后辈?”
修晨点头道:“听闻他风流成性,性格骄狂,跟云檀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极宗本来常出这般人物,荼静姝只是“异类”。
“嗯……”
悟念似是还有话讲,沉吟片刻后,还是放弃了。
……
“今日静下心,才讲这么多,不知哪天又是否会被抛在脑后。”
他总是这样,在某些方面,有着异常的自卑。
讲出来一回事,做出来是另一回事。
他……肯定会在今后做出有违他以上所说的感想,但至少,他也曾想那么去做过……
温良少年的叹息声还是被悟念察觉,他细声说道:“思定先生所说的罪恶感,一定都在困扰少侠吗?”
那位思想深邃的世外高人,已然预料到他的个性缺陷,仿若这少年就是他亲手制作的工艺品……
少年这才获知慕秋月的问题来缘,但又听闻悟念闭眼,双手合十,嘴中吐露空灵梵音。
“当初是大师……”
少年惊讶道。
悟念尚未睁眼,云淡风轻地说道:“那位师叔祖要江湖人为京都的铁骑大开门户,并一直效忠于青鸾宫。”
“怎么会……”
“有不少人已在天大的诱惑中默许,剩下的……只能靠少侠了。”
“我该怎么做?”
修晨迷茫道。
他的任务仍是誓死保卫师叔祖的安危。
淡泊之风浮动悟念破烂的袈裟,梵音入耳,修晨明确听清了和尚的提示:“就算浊浪排空,也要如鱼得水,顺应未尝不可,但鱼儿在浊水中活不长久。请少侠永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短短一句,影响他的一生。
他追求的修仙,并非江湖,可他知道,他一日为人,那便一日身在江湖。
……
“如果真有末路穷途的一天,少侠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哪?”
“剑山。”
“为什么……”
“或许……那里才是少侠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