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斜的日头拉长了立于城外的他的身影。
没有人能想到他还会回来。
城头士兵都惊恐地望着他,他平静地望着方才快速掩盖过去的城门。
上面哪怕粗糙无比,但修晨也没信心硬闯这样一堵曾阻隔过千军万马的巨门。
“城主可在城中?”
士兵们不甚友好的目光让他再一次认定自己在他们心中的恶劣印象,所以他很是恭敬地朝他们抱拳,问道。
短时间仍未有人回复,到底还是因为对他过于忌惮。
修晨也沉默了一会,单膝下跪,诚恳地望着他们,说道:“我是来自首的。”
……
城中的热闹气息果然……被浇上一场冷雨。
在漫长的冥王道上,他像一个被押解的罪犯,正行走在被斩首的路上。
从上一次离开冥阳城前,已有更多的人见过修晨的面孔,所以当再次见他出现,人们一呼百应,围在冥王道两侧。
人们把简朴的生活暂忘,做好了一拥而上的准备,并大有同仇敌忾的意味。可惜……骨子里在安逸的生活中沉寂了上千年而染上的惰性让他们又裹足不前。
越往前走,嘲杂越是消亡。
他们如同看着市井流氓一般看着他。
说起来,往日的他是人尽皆知的侠义之士,没想到今日还有遭人唾弃,人人得而诛之的一天。
他尽量去躲避过他们能杀死自己无数次的眼神,依靠单薄一身勉强承受他们的目光。
“这再也不是曾与师妹于雪夜里尝情的那座城池了。这里再也容不下我了……”
虽说他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如此强烈的反差感仍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想到这里,时隔多日,他似乎才第一次真正地想起了钟离。
他转过头看向了清幽的冥湖,看到了湖中心漫无目的的花船,看到了冥湖畔两人同坐的那张长椅。
第一次她离开时,自己浑噩苦寻,而这次,他坦然地接受了……
可以称为可怕的心理变化让他自己来讲,也说不上到底是为什么。
只是想到了曾与她共度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夜晚,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微微上扬。
……
果不其然,他被士兵们押解到了冥王钟楼的位置。
望着缓缓走来的守钟老者,为首那位军官躬身说道:“禀老先生,他说他是来自首的。”
老者神情微异,又看了一眼被那军官握在手中的碧海剑,摆了摆手,说道:“那你们先退下吧,剩下的交给我。”
说完,他转过了身,往回走去。
那军官深明其意,将碧海剑交还给修晨,再带领其余士兵向老者深深鞠躬,而后留下修晨,往回退去。
修晨在被解去一身束缚之后,转身看向了离这道禁制足足十丈的全城民众,诚挚地向他们弯腰,随后跟在了老者身后。
……
“你还是老样子。”
感觉到少年跟上的脚步,老者的脸上流露一丝悦色。
修晨一脸歉意地说道:“晚辈又给您添麻烦了。”
老者摇头说道:“你这次并没有错,要是不能把恩怨消除,今后这骂名会成为你一生的阻碍。”
修晨轻轻点头。
“她没跟着你吗?”
老者最担心的从来都是她。
修晨小声回道:“晚辈担心城中会发生自己难以控制的事情,所以……”
老者淡淡笑道:“只要她没与你分开就好。”
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语让修晨额头渗出冷汗,也幸好老者始终没有回头,不然修晨也不会轻易用谎言糊弄过去。
言语间,两人已行到钟楼之前,但老者并未带修晨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钟楼之后。
钟楼背后仍有一尊不小的石门,这让修晨怎么也想不到。
老者微微推开,随着门缝越来越大,由楼内传来的寒风也越来越盛。
修晨这才看到门后并非一件密室,而是一道平整往下的阶梯。
修晨跟随着老者一步一步踏在泛着青光的阶梯之上,每踏一步,阶梯上方便从接触的中心传出一阵波纹。
大约走了有一刻,下方也终于传来了一阵刺目的光亮。
修晨看到房内背对着自己的那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听闻身后的声响,转过身来,但目光在修晨脸上停滞的那一刻,修晨能切身感觉迎面而来的杀意。
倘若不是身前站立的那位老者,想必自己的咽喉早早被他握在手中。
修晨看了一眼田沧海,抱歉地低下了头。
田心月并非死在他手,但终究还是因他而死。
在田沧海面前,他不可狡辩与反驳欲加之罪。
“竖子!你何来的胆量!”
也许,在守钟人面前,这已是他所能了结心头愤恨的最轻缓的一种方式。
修晨再次将头沉下一寸,说道:“晚辈今日前来,便是想向城主以及月……令爱请罪。”
“你死一万次我都难解心头之恨!”
盛怒之下,他往前走了两步,刚要举起手掌拍向修晨,但又缓缓放下。
“晚辈罪孽深重,接下来,晚辈会用一生来偿还。”
他抬起了头,看到了曾在长恭眼里感受到的同样的厌憎,那是……他最不喜欢的眼神。
田沧海脸色微变,重重哼了一声,侧过头去。
局势稍稍平缓下来一些,修晨这才注意到方才田沧海站立的位置之前有一副透明玉棺。
他隐约看到了那张无比眷恋的面孔。
但一时强忍住那股重观其容颜的冲动,认真且诚挚地说道:“长恭……”
这时,守钟老者扬起了一只手,打断了修晨的话语,之后他走到了田沧海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在你心里,就如此肯定他就是凶手?”
田沧海垂下目光,不做答复。
“我不会看错,冥王更不会看错。”
“但长恭……”
田沧海大喊着说道。
他想说,长恭他也不会看错,可说到一半,全然没了底气。
因为至今长恭消息全无。
修晨从腰间储物袋里拿出风雷箭,双手递到田沧海身前,说道:“晚辈没有为自己开解的意思,只是想确定犯下滔天大罪的,到底是不是他?”
田沧海望着他手中的风雷箭,两眼翻起巨浪。
“这是长恭交到晚辈之手,待那之后,他便以死谢罪了……”
“难道……你随便找根箭就想糊弄过我?”
“您驰骋疆场,无论剑利剑钝一眼便知,而碧海剑痕当然也认得出。当日……令爱的身上应该……留有证据才对。”
他想知道凶手,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足够相信长恭,更何况风雷箭箭尖与众不同,田沧海应该能轻易辨认才对。
哐当——
田沧海奋力将修晨手中的风雷箭拍在地上,指着修晨的脸,怒道:“月儿尸骨未寒,我怎么会听信你信口胡言!”
修晨面色沉重,后退一步,抱拳道:“晚辈只想为她报仇,但长恭……长恭之语也只是一面之词,待证据确凿……晚辈定会亲手摘掉罪人的头颅,向令爱与城主请罪!”
尽管田沧海态度恶劣,但修晨也并未在言语中存有过多的抵触,只是稍稍加大了说话的力道,点名要害。
“听他一言,又能如何?要是当真不如他所说,我会立刻在此地了结他的性命。”
守钟老者或多或少地帮修晨争取了更多机会。
田沧海无言,一个人走到了那副透明玉棺的前面。
……
“我想知道,这箭伤为何你没有发现?”
此刻,站在玉棺前的不仅有田沧海,还有说出这话的老者,以及修晨。
田沧海刚刚才发现来自田心月背后的那触目惊心的箭孔。
直穿心脏的一箭,在当日直接了断她弱小的生命。
究竟还是长恭为了掩盖住致命的箭痕而新添了伤口……
但当日为月儿清洗伤口的下人也都能发现得清楚,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将这一重大的消息告知自己呢?
田沧海扯住衣角的手频频颤抖,紧接着将脑袋磕在玉棺上抽泣,无数的怨念在敲击着他的心房。
他不敢直面自己的孩子,也不敢奢求她对于自己的宽恕。
修晨呆呆站在原地,即便知道结果,在看着田心月毫无血色的脸时,心中犹如刀割。
也许一身素衣遮盖了伤痕,把她装饰得恬静而柔美,好像只是甜甜地睡着,柔弱得他不忍心呼吸重上一些。
但眉眼间的痛楚与无奈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她的生命在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何其卑微,的确也怪他,要是她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他,那么她也会善终,看起来,是注定的悲剧。
轻轻送走光阴,却来不及与之挥别,只愿以那人的鲜血告慰她的前半生。
时不时涌上心头的悲痛与悬在眼角的泪花一样,在督促着他尽快为她雪恨。
……
这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奋斗。我只同意后半句。
但一切来得太快,她原本还在奋斗的路上,却被这世界无情抛弃。
奋斗没错,所以……还是世界的错。
……
冥阳城时隔月余再次鸣响丧钟。
哀转久绝,令人涕下,谁能弥补天地间缭绕的寂寥与苍白?
只愿,她在这世界上再不是岿然独存了!
#####实在抱歉,明天会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