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自这条大道建成之时,路边便出现了这么一家酒肆。
酒肆的老板应该也是个大善人,在距离城外几十里的地方,专门为赶路人提供一个休憩之所。
他成为了行人陌客眼中的大善人,由此那位光膀大汉也自某时起,开始抢占他“理所应当”的恩赐。
其实他也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但是每天经过的路人之中,他又知道几人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因此,在他明白这位大汉在最近几天光顾得过于频繁之后,他终于与之聊起了关于酒肉之外的话题。
“客人,您该付钱了?”
他很少让人支付酒食的费用,但是在认为这人过于无赖,也只能硬着头皮向这位虎背熊腰的汉子道明心结。
大汉没有说话,而是把靠在桌脚的大刀重重地拍在桌上。
看来他是想用这把刀抵债。
虽说老板修为尚浅,但凭借着常年在外漂泊所汲取的阅历,他能准确地感知即便被平凡的刀鞘掩去刀身,这柄冷气森森的三尺大刀也绝非凡物。
他悻悻地站在原地,不敢接下。
可那大汉二话不说硬是把大刀甩到了不远处的柜台上,以一种粗犷的语气说道:“过不了几日,等我有钱,再换回便是,你怕个甚!”
这时,瘦小的老板才明白,这汉子看似大咧剽悍、声音如雷,实则通情达理、粗中有细。
他本想把大刀退还回去,可实在是无法从柜台上将大刀移动分毫,也只好将其搁置在那处,等待汉子实现约定的那天。
……
当他察觉到外面的动静,他知道还债的那天应该是到了。
但是他在感觉到即将要剑拔弩张的一刻,便再次心灰意冷。
修晨确实不想出手去接那壶酒,因为这人并不是七长老。
他想得很简单,那封信有极大可能是七长老所留,自然在今日,必然会赴约。
他并不明白这汉子为什么一来就向自己抛开一壶喝剩的酒壶,并且很明显扔这壶酒的力道并不足以将其扔到自己的手中,甚至还未到两人之间一半的距离。
酒壶划过完美的弧线,不少酒已经撒在了地上,在酒壶与地面接触之前,两人的神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但直到某刻,修晨开始感触到来自汉子扑面而来的阵阵寒意,他最终选择把酒壶从濒临破碎的命运中挽救回来。
有一剑自腰间而出,随后那壶酒便出现在修晨的手中。
速度极快,却是上钟离与慕容薄雪反应不及。但对于汉子来讲,却看得极为明晰。
当壶身将要咣当坠地时,那柄普通的铁剑以一股柔和的力量将酒壶的重力全然卸下,之后那酒壶即成了铁剑的玩物,任由修晨控制。
“不好意思前辈,在下不曾饮酒。”
在汉子平息怒火之后,他抱拳恭敬地回道。
“不要就算了,那把酒还给我!”
汉子说话的语气并未因修晨的态度而有所改变,依旧我行我素。
修晨当然不会在这个时间与汉子徒起争执,虽然这些并不能让他生气。
他上前将酒壶搁在桌上,再躬身一拜,刻意在桌前停留了片刻,但见汉子对自已稍有厌恶,便回头与两位少女走在一起,并行坐到空余的客桌。
而此时躲在角落的老板看见事态平息,按着自己的胸口,深呼几口气,热情地走到三位客人的身旁,笑问道:“三位客官,需要点什么?”
修晨也知道方才老板受到惊吓,轻声说道:“就三碗清水即可,多谢!”
“好的,三位稍等。”
修晨本想去询问坐在身边的两位少女需要些什么,因为林烟梦在临走前将自己前日交与老鸨的钱袋一分不差的还给了他,因此现在有些闲钱让她们吃些饭食。
哪怕慕容薄雪讲过她愿意陪他们吃苦,但从小锦衣玉食的她又怎会如此轻易就习惯这一切。
不过看到她们一心在意方才被狂风刮在身上的沙尘,苦笑一声,便望向外面的道路。
暗想时日渐晚,夕阳已没山头,为何七长老还未出现。
这时老板送来了三碗银光泛泛的清水,任谁看到这古韵盎然的瓷碗,都会生出喝水的欲望。
果然清水下肚,除了一股凉意自喉中传来,更多的还是水中自带的一抹甘甜,随即一路走来的疲惫烟消云散。
“老板,再来一碗!”
三人异口同声,在同时讲完这句话后,都互相看着对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边的异动再次吸引了汉子的目光,或许他的注意一直都没有离开那里。
而修晨也同样感觉到。
七长老如果真的不来,那么此人真的就是信中落款的那位宁安田家汉?
按照他的穿着以及稍显黝黑的肤色来看,这位很有可能便是与修晨接头之人。
但是为什么刚进来时,他不直接说明,而且当修晨走到他面前,他却表现出极为反感的情绪。
他为何反感,就因为自己没喝那碗酒?
但这个原因,也太过随意了些。
所以当汉子再次望过来时,他也转过头,与之对视。
他的瞳孔与别人的不一样,除了能彰显他的情绪之外,还具有一种历经生死之后的淡然。
修晨理解这种特殊的情怀,因为他自己也有,只不过故意地将之隐藏于心,不让他人发觉,而如今,时隔多日,他打算再次呈现给这位陌生人,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看到的是慕灵。
灵魂上的共鸣往往比海誓山盟之下的志同道合更能让人与人产生信任。
这位汉子的确是受人之拖,专程来等修晨一行,但是当修晨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他改变了自己原有的打算,他不能让这小子轻易就得到那个重要的消息。
也许这无形的共鸣的确可以让他有所触动,但也不至于让他迷失自我。
而每当修晨陷入困窘的局面时,钟离往往能为其提出个别建设性的意见。
当他发现她正与慕容薄雪沉浸于下一碗甘泉之中,无奈之下,他选择依靠自己的看法,起身对汉子问道:“敢问阁下就是宁安田家汉?”
听闻修晨说到宁安田家汉,两位女子也都停止了交谈,把目光转到了之前稍有些无礼汉子身上。
而钟离的目光却无法真正地去面对这位大汉,她的内心很慌乱,她将碗中的清水再次饮尽,却再无之前那般苦尽甘来的满足,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的烈火灼灼。
……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大汉再次痛饮一碗陈酒,冷声喝道。
“只是我天上阁七长老关河洲为我留下一封书信,说叫我在十月十五到此地,而那封书信的署名是宁安田家汉,方才我一直观察阁下的举动,而四周除了店主再无外人,所以我认为您便是写下此信的宁安田家汉。”
他坚信这人就是宁安田家汉,因此修晨把所有事情讲得很通彻。
大汉眉头紧锁,似是没想到修晨当着外人的面把这样的秘密讲出,哪怕他知道店主为人心善,不过他还是认为其来历并不简单。
把如此密事不做掩饰的讲出,他还是有点高估了这个年轻人。
他朝老板看了一眼,发现其在刻意躲闪自己的目光,沉叹一声,说道:“也罢,那封信是我写的。”
修晨觉得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因此沉默了片刻,但发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于是提醒道:“不知前辈有何事相告?”
“告诉你自然无妨,只是如此轻易,好像让我这乡野村夫有失自己的价值啊?”大汉耸了耸肩,话语稍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您想要什么?”
修晨想了想,问道。
“老板,再来一壶酒,算这位小哥的!”
大汉咧嘴一笑,冲老板喊道。
“好咧!”老板火急火燎地再送来一壶酒,随后向两人说了句慢用,便迅速回到原处。
就一壶酒?这对于修晨来讲,一壶酒的价钱,并不算太大的负担。
他走到大汉身边,等候其壶封揭开后,把一切事情娓娓道来。
果然如修晨所想,大汉满心欢喜地扯开壶封,又美美地从壶口细闻陈酒的芳香,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其如何也设想不到。
“来,把这壶酒喝了,我就告诉你。”
修晨顿时浑身发凉,不过依然镇定心神,回道:“前辈,我不曾饮酒。”
这句话,他之前也说过,如此再讲一遍,虽然是累瓦结绳,但同样也表达了他的立场。
听到修晨的拒绝,大汉心中不悦,训斥道:“一个大男人不喝酒,还算得了什么好汉,还怎么成事立业?”
大汉的诛心之言是激将,也可以是另一番试探。
然而此时的修晨想不到那么多,他看着大汉的眼睛,诚恳说道:“还请前辈不要为难在下。”
从那件事情之后,修晨便发誓从彼时便不再饮酒,也可以说是为了承诺,更重要的是一种救赎。
如何锐利的言语也绝不会让他在此事上动摇。
“罢了,我不难为你便是。”
果然,在一番劝诫无果之后,大汉摆摆手道:“不过,你有什么可以给我?”
说话间,他把目光投向了与修晨同桌的两位少女,眼神也算不上有多轻浮,但却足以表明他的意思。
修晨无奈,摇头道:“此事,也恕难从命。”
能与七长老之间有所联系,必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他清楚大汉的一番表演故意是呈现给自己,因此他不会走入其设下的圈套。
“那你说该怎么办?”
大汉不耐烦地说道。
诚然,无法满足他的要求,修晨便无法从其口中问出任何事情。
一个人想要什么,也许可以从他喜欢什么开始推断。
可他到底喜欢什么呢?
他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有许多老茧,看来他平常也爱使用刀剑,但在他身边并未出现能与之身形相匹配的兵器,硬要说,也唯有那柄摆在柜台的大刀符合他的身份与气魄。
如果修晨没有猜错,大刀的主人就是这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至于缘何横放柜台,修晨无力推测。
而且从大汉周身汇聚的灵气来看,他也是一位修仙者,而且正处于化形境,在他这个年龄来讲,修为如此境界也实属罕见。
看来他并不是一位沉寂于乡野的无名农夫。
“前辈,我有一个提议。”修晨对于以上的推理很有信心,再过斟酌之后,开口道。
大汉点头示意修晨继续说下去。
“我观察到前辈的实力不俗,与先前的自我介绍并不相符,或许前辈是一位隐世的强者也说不定,因此我愿硬接前辈三招,倘若前辈能让我退后一步,我们三人自会知趣离去,如果三招之后,我仍立于原地,就请前辈将您所知道的消息告知在下。”
修晨的所谓倡议听起来不算公平,因为他的境界比大汉要高上一层,以常人来看,接下他的三招,称不上太难。
不过,或许是大汉不愿与修晨在此干耗,他出口答应了修晨的建议,随后他站起身来,看着修晨道:“我从来修行的功法与一直研习的刀道相搭,可否让我使出三计刀法与你一战。”
他面容严肃,对于刀道他算得上痴迷、沉醉,在他心目中,唯美酒与刀道不容亵渎。
待修晨同意之后,他走到柜台之前,看了老板一眼,礼貌地询问道:“可否让我暂用此刀?比试之后,我再原物奉还。”
老板还以微笑,说道:“此刀本是你珍视之物,我又怎会强夺?”
大汉听完老板的话,恍然醒悟,抱拳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之前竟没认出先生,恕晚辈无礼。”
“不,任谁看到我这般面貌,一时也确认不出。但如今我有一事相求。”
老板看了一眼修晨,把头埋到大汉身前,轻声说道:“稍后告诉那女子,让她来见我。”
“可是我不认识她?”
“你骗得了我?”
此刻老板身上的气息与其身形毫不对称,但大汉却因而面色变得惨淡苍白。
“是。”
“去吧。”
不知这段谈话对于大汉接下来的发挥有无影响,当修晨在细看那位普通的老板时,竟发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就如同曾经在某处见过这个人,但是那种感觉又犹如梦幻般支离破碎。
“我们去外面?”
“当然。”
修晨回头对钟离点头,然后跟在大汉的身后。
钟离很担心自己内心的忐忑会被修晨看穿,但始终没有发现他眼中的异样,他眼中的平静欺骗了她,同时她也在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