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欣带了男性朋友刘松帮忙。刘松长得结结实实,身后背着装书的木匣子。他将手放在洁欣的肩膀上。
洁欣看见童桐,大声的打招呼。童桐,快来这里。童桐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他们坐上驶离县城的巴车,周边山峦风景如翠玉般展开。车厢里闷热不堪,但灌进来的风却异常猛烈。一同乘车的还有一位信教的女子,戴着祖母绿耳环,头发高高盘起,浑身有奶香气味。一行人知道前方路途尚遥,都不说话以减少水分丧失和保持体力,只用微笑点头致意。童桐的心格外悠扬,仿佛也随着风飘到了蓝天上。
洁欣在上山前写了祈福的经文。也许果真显灵,一路上风和日丽。上山途中,一挂巨大的瀑布倾泻而下,水声潺湲,滴滴似玉。洁欣在瀑布前驻足欣赏。未曾说过过多的话,却于此时此刻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说出自己内心所想。她说,传说中的瀑布都是会行走的。若颇有缘分,才可见到这般的壮美与盛大。他们干脆停留休息,在水壶里灌满清凉的水。童桐洗了脸,在原地小憩。
行途中,一匹外形甚美的梅花鹿头顶优美的犄角观望他们。他们放轻了呼吸。当然,也曾不小心跌入猛兽阴森的眼神之中,而他们却比想象中的还要镇定。五天后,他们站在雅信的入口,夕阳给山峦洒上了一层梦幻的光辉。洁欣刘松与童桐暂时分别。洁欣与刘松要去归还书籍,童桐回家告知童有贵。
就此告别。天边闪烁稀薄的星光。童有贵坐在院子里吃饭,童桐探头唤道,父亲,我回来了。
桐囡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也许没有多久,也许真的很久,他记不太清了。桐囡十九岁大了。遇见明珰大约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竟然老得这样快,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意识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剥离肉体。他才五十几岁,就这样差了。好几次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耳边是雅信的风,忽然听见有人唤他,明珰,或是桐囡。他抬眼去寻,只有渐渐落下的太阳。这一次,他以为是一样。
童桐踏在地上的脚步格外有力,她鼻尖酸楚。咽下沙哑的腔调。她说,父亲,我回来了。
童有贵猛一抬头。她看到他的眼睛霎时亮了,抑或是有眼泪蓄在他的眼中。他的嘴唇轻轻颤抖。他说,桐囡,你如何回来了。
呵,有多想,有多想就此留在雅信,永远守着他,或者是再也见不到他,这样就想不起自己的罪责。可她终究要走,她终究还要回来。
她说,父亲,我要去北京。这次回来,要收拾一些东西,过几天就走。
哦。童有贵努力地压下失望,停滞片刻,又问道,那么北京离我们雅信远不远呢。
这样一句话,仿佛击溃童桐千辛万苦搭建起来的所有防线。清泪汩汩流动。她却说,不远,几天便可跑个来回。我会按时寄信给你,你不必担心。
童有贵低下头,装作看不见童桐的眼泪。家里不需要这个东西。
夜晚,清凉的空气透过薄薄的窗纸沁入屋内。隐约可见童桐未眠的辗转。这一去北京,归期定是遥遥。她觉得不若就此留下来陪他。雅信挺好,她可以在这里度过一生。洁欣和刘松那里,只需要告知即可。
可是,她辛苦那么多年,潜入世俗,与他们浑噩快乐着,又是为了什么呢。梦境深处的湛蓝色眼睛,多年来一直是她的信念。可这信念也不过是虚无,还有什么比父亲的眼泪更加真实的呢。
明珰带着细碎的星光,眼神略带痛苦与怜悯。她说,童桐,你果真要放弃?
童桐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无可置疑,你要往前走,你必须要往前走。留在这里自然安然一生,可以你的性格,他日你必然会后悔。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坚定着信念往前走。
可我从未见过我的信念。
那是因为它已经扎根于你的脑海,深深。所以你必须向前,万事万物自有因果,你大可不必瞻前顾后。
童桐睡眼微闭,这一觉竟是直接到了翌日中午。醒来时,房间开始蒸腾热气。她的眼睛湿湿凉凉,微微肿胀。童有贵到陂田干活,提前为她做了饭,倒扣着瓷碗保温。
她还是要走,晨与新萝不知道这件事情,童桐只是去拜访了冬草子。冬草子也已经老了。如今明哲的小学由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操持管理,他只负责教学。岁月改变了那么多事情,可他的眼神始终没有变。温和而干净的目光,暖暖地落在人的身上。
老师,我要去北京了。
北京很远呢,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不舍得这里吧。
是。不舍得离开父亲。
趁年轻,尽量地往前走吧。雅信太小了,你应该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那老师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因为在外面,老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恰恰相反,每次寻找,都失望而归。
那么我可以找到我信念中的东西吗。
你能的。这个世界算不上太好,但你不会被那些不好的东西改变。我知道你退学了,你能保持本性中的一份真,已经是极大的不易。
童桐告别冬草子。打算在家中度过最后一夜。童有贵耿耿不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童桐辗转难眠。一大早,她便起身,对他说,父亲,我要走了。
童有贵坐于房间的阴暗面,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无法得知他的悲伤。他止轻轻应答了一声,便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如同一颗永恒孤独的行星,要背离注定的轨道,不惜一切代价。
到雅信入口与洁欣刘松汇合。雾气渐渐消散,天空是明净无瑕的蓝。人都道,走得远了,便忘了自己为何而出发。雅信渐渐被三人拉于身后,童桐始终记得梦寐中的那双蓝色眼睛。每次见到,她都浑身一凛,感觉宿命之风低低呼啸着,贴近自己的心脏飞跃而过。他们坐火车一路北上,周遭风景逐渐变化。由南方的山峦四合到北方的一马平川,童桐心跳不已。北京那么远,又仿佛那么近。
到了北京,仿佛置身声浪中央。到处都是人群。高楼建筑仿佛有生命,隐隐透出古典美的气息。刘松与他们告别,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现在,洁欣的眼睛湛亮直接,她说,让我们在北京好好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