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多·火刃走进会场。
四年来,他每周都要在这里进行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讲,内容并无二致,对此早该驾轻就熟,但他心中依然感到不安。上台前,深呼吸三次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脚步仿佛被坠了铅块,很沉重。不仅如此,他讲话时还要克服被千百双眼睛盯着的焦虑,那些眼中大多数向他传递着虔诚和笃信,少数也会怀有质疑和不屑。无论他的听众表现出怎样的情绪,恐惧都会如影随形。
他只是单纯的害怕作为焦点。
“呼呼。。。”早已须发斑白的他穿着红黑相间的袍子,托着十吨重的双腿勉强走到讲台中间,汗水由额头黑绿色的皮肤中溢出,浸湿斑白的发辫,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他把石质的凳子留给厚厚的古书,自己则站在旁侧。
他本来有一根法杖,是作为通灵、对话火元素的媒介,当然,也曾经在恐惧中赐予他勇气。不过他已经弃用很久了。它被放在家中衣橱上方的长盒里。
诅咒之杖!
他心中默默骂道。
那把通体泛红,顶端镶嵌着红宝石的精致法杖本该被摔得粉碎,最终他没有忍心下手。即便再悲痛,他也明白,法杖有什么错呢?真正翻下滔天大错的,是使用它的自己。
台上沉默的太久,引起了听众的好奇,他们开始窃窃私语。陡然间从法杖和回忆中抽出心思,他呆愣了两秒,才发觉自己正在工作。完成工作吧!他想,尽快结束,回到那屋子里忏悔过错。那时,孤独会像柔软的泥般围绕在身边,亲手将记忆的莹白色残片撒在四周,继而将沉重的身体拖入深深的水底,温柔的扼住咽喉,窒息。
短暂的调整。他终于开口,“欢迎你们,虔诚的教徒。”
“我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如此说着,可他根本没抬头,目光的接触会令他浑身发冷。“在座的各位之中,有很多人无需再来听我传道,对神的尊崇的敬意,对教义的理解,相信早已在我之上。不过,请容许我再次诵读,感谢你们不厌其烦的聆听。”
“上古之神创造了世界,而非泰坦。”他尽量富有感情的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教义序章,“上古之神才是世界的主宰,而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在他的国度中,才是真正的生,而现在的肮脏大地,只是短暂的炼狱。他终将归来,让我们呼唤他——千须之神。”
台下异口同声的小声低吟,“我们无比期待您的降临,千须之神。”
“百年来,暮光之锤就是要为神的降临做好准备。”
接下去的三个小时,蒙多畅游在上古之神存在的意义、暮光教义,以及他们所做的一系列轰动的事件中。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讲述者,传道者,言辞华丽但诚恳,语调有着轻畅的抑扬顿挫,能够准确抓住听者的感情,令他们产生共鸣,继而被吸引,被同化。
但是,这一切都是浮华且虚假的。并非指暮光之锤或教义,而是蒙多本人。他表现出的侃侃而谈,只是被迫完成任务时,全力塑造出的假象。
正午过后,演讲结束。
在激烈的掌声中,他匆匆离开会场。走过凹凸不平、歪七扭八的甬道,走出山洞,便身处于十足矮人风格的古堡中。尽管身材矮小,喜好喝酒,但他们很善于在山中开凿建造。蒙多所在的这座古堡,其宏伟程度仅次于铁炉堡和黑石塔。沿途,他看到好多龙蛋,暮光教徒在悉心培养和驯化刚出生的雏龙。不同于五色守护巨龙,这些龙通体深蓝,甚至黑色。成长伴随严苛的训练,成年后的暮光龙的身体则变成半透明,拥有强大的破坏力,以及自由切换位面的能力。
他并不在意这些,只希求尽快走出大门,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微风和阳光之中。
现实往往不遂人愿,即便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蒙多·火刃,你的演讲还是那么鼓舞人心。”
他看向右边建在山石中的小屋,身穿黑袍的兽人祭司从门中走出。“燃影者。感谢夸奖,请问您今天前来,有何贵干?”
“我自然是来视察和督促暮光龙的训练。战争已经开始,没有时间继续耗在这里了。”
蒙多环视四周,低头说道,“在您的悉心关照下,暮光龙的训练很顺利。”
燃影者同样环视四周,不置可否的扬起下巴。蒙多一直低着头,没有察觉对方略带鄙视的目光。“拉克豪斯的女仆似乎逃到了这附近,你有没有见到她?”
“拉克豪斯?”蒙多佯装思索一阵,“是暴风城的那个贵族吗?”
“别装蒜了,你怎么会忘记拉克豪斯!就是他抢了你的小情人吧。”
“燃影者,您误会了,伊莉娜不是我的情人,我们只是相依为命的朋友。即便关系更加亲密,我。。。”蒙多艰难的说,“也只把她当做女儿。”
对方早已走远,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只留下“别想对暮光之锤有所隐瞒”的警告。
蒙多发疯似的冲出古堡。外面的天气正如他此时的心情,不是暖阳,而是风雨交加,雷电轰鸣。往日,他回家的路线比较平缓,需要绕开一座不高的山峰,走进斑驳茂密的树林。此时,他直接攀上陡坡,连滚带爬的摔下山脚,在污泥浊水中仓皇奔跑。
生命是孤独的,却不是孤立的,冥冥中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其他的生命相连。
两年前,他在辛特兰的山林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伊莉娜。她受了很重的伤,发着高烧,倒在一颗松针树下奄奄一息。他将她救回,竭尽所能的治疗,像父亲照顾女儿般悉心,直到她痊愈。伊莉娜非常感激,只是对过往的遭遇闭口不谈。蒙多也不多问,他俩都是受尽折磨,面对命运的不公无可奈何的人。他只是觉得可怜和可惜,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但他没发觉,伊莉娜是懂事的孩子,但从来都不是安分的孩子,虽然表面上努力帮忙,砍柴、捕鱼,看似并不在意贫穷和清苦,可每当自己外出,她便到山下的小镇上偷窃,有时甚至伤人。
某天,蒙多傍晚归程,打算在镇上买些熏肉。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的伊莉娜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当他满心欢喜的抄后巷的小路回家时,看到她满身是血,坐在堆满垃圾的墙角。她说被酒馆老板和酒保们强暴了。面对一个秀色可餐、充满清纯魅力的血精灵姑娘,在这荒郊野外孤独小镇上的男人,十个里边八个都对她有非分之想。
于是蒙多信以为真,日夜痛心自责,甚至好几天无法入眠。但他竟然不敢为了她而战斗。
“懦夫。”伊莉娜伤心欲绝。
可是,当酒保找上门来,他才知道原来是伊莉娜偷了酒馆老板的钱,匆忙逃离时还打碎了两个酒桶。老板抓住她,发现全身上下只有那颗吊坠还值几个钱,打算强行夺走的时候,却被她用小刀刺伤,三个酒保因此才一通拳脚相加。
将所剩无几的钱和家里看起来还有些用处的东西都充抵医药费之后,蒙多带着伊莉娜向格瑞姆巴托的暮光据点走去,希望在那里能够得到接济。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伊莉娜气急败坏。
“孩子,因为我们做错了。”
“错了?这世界上还有对错吗?别人对我做错事的时候,你这看似正义的化身又在哪里?”
蒙多沉默不语。尽管伊莉娜不曾说过,但他能感觉到,她所经历的苦难是常人不可想象的。
“我只是不愿贫穷的生活。”她这样说,不久之后,也这样做了。接到前往暴风城接近拉克豪斯公爵,套取情报的任务之后,她不顾蒙多的反对,当天夜里便不辞而别。
对这个偏激、任****的孩子,蒙多时刻挂念着,他早已把伊莉娜当做自己的女儿对待。家中还保持着她在时的样子,两把椅子,两个杯子,和那张她早已睡不下的小床。得知在人类的城市,身为外族的她有人呵护,生活富足的时候,他内心无法抑制的腾起悲伤。
“又穷又怯懦的蒙多,有什么资格决定伊莉娜的人生轨迹,更不要妄想做她的父亲了!”
于是,他将家中属于她的东西烧的一干二净,却无论如何都忘记不了她还在时,那些并不多的开心时光。
命运的轨迹即便分开又注定会重新相交。
蒙多总算能看到深林中的那幢破烂小屋。他夺门而入,直奔卧室的衣橱,取下长盒,打开盖子。
法杖不见了。
他心急如焚,开始盲目的四处翻找。床下、桌旁、墙角,甚至连粪坑都不放过。将小屋从里到外翻了个遍,仍然没有法杖的踪影。“冷静!”他跑到雨中,用有力的大手掴在自己脸上,一阵抽麻感传入脑中。即便这样,也无法抑制住内心持续涌起的焦虑,如拔地而起的龙卷风扫过寂静的草原。
直到身后响起刀柄摩擦链甲,马掌磕碰泥石的声音。
他匆忙躲入树旁的蒿草,目睹一队暴风城卫士停在屋前。
“搜!别放过任何线索。”
队长一声令下,卫士们纷纷下马,前扑后拥的挤进小屋。又是一遍床下、桌旁、墙角的流程,不过他们没有选择粪坑。不同于蒙多,他们确实发现了一些线索。“队长,橱柜上有女人攀爬的痕迹,桌角找到了淡紫色的头发。虽然雨水遮盖了行踪,不过沿廊上留下的半个脚印,和隐约可见的马蹄印,指明了她逃跑的方向。”
“做得好。”队长观察着破旧的小屋,“这间屋子为什么单独建在树林深处,主人是谁?”
“根据屋内的布置和一些文字来看,是一个名叫蒙多·火刃兽人。”
“蒙多。。。是那个传道者?”队长微微一笑,“你们中一定有人听过他的演讲。”
有几人点头,发出肯定的声音。
“他是优秀的演说家,可惜,同时也是个懦夫。”队长策马奔腾,指向北方,“继续追!”
待他们走远,蒙多已经分不清脸上划过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不知自己为何哭泣,也许为伊莉娜,也许为悲惨的回忆,或许,只是为了被自己压死在身下的那只小雏鸟。他小心翼翼的将豆粒大的尸体埋入土中,向头顶枝丫上的鸟巢鞠了一躬,之后拔腿向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