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底这个世界有什么是真正不朽的?
阿卡思一直得不到答案。用花小溪的话来说,那些希图用新生来阻止腐朽的人类,终究是没有意识到一点,生命的过程本身就在诠释腐朽。
这是一个一刻也不曾停止腐朽的世界。
很绝望。阿卡思心底里并不同意花小溪的这种灰色思维。但他也不反对。尤其是,以魂狩的身份。没有过往,没有未来,没有死亡,也没有活着。什么都没有的物种,唯有孤独。
“我们再也无法死了吗?”花小溪问着她的老师。在1912年。
“这个世界现有的方式再也无法让你们死亡了。”老师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像代表死亡的心电图。
“这样子,真麻烦哟,要是哪天想死了,会很绝望的哟。”阿卡思歪着脖子思考古怪的问题。
2012年。一百年能让世界有多大的改变,亲眼见证的人并不多,因为大多数生命已经腐朽了。
“我们再也无法死了。”花小溪有些机械的对着阿卡思重复这句话。
“我果然是个乌鸦嘴呢。”阿卡思眯着眼睛。像在笑。
花小溪松了松肩,背上的大剑显得很轻盈。
由摩天大厦的顶楼跌落。花小溪感受着内脏仿佛要从喉咙里涌出的快感,风如水一般贯穿身体。在一切都奔向血肉模糊的瞬间,阿卡思已经在下面等她了。就跟以前一样,极速跌落的灵魂,禁锢在永远不会毁灭的肉体里,得不到一丝解脱。
第九百九十六次自杀,失败。
2
阿卡思觉得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但是有着一个对死尤为执着的搭档,他想要弄清楚。
“我说,这个样子虽然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说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魂狩死掉呢。很好奇哟。”
“在没有对应的命运出现前,我不会告诉你如何让一个魂狩死去。这是禁忌。”永远一副死人样子的老师。
耸肩。果然,老样子。也好。反正跟花小溪一起,永远不死也没什么不好。在阿卡思准备离开的时候,导师忽然说道:“你们无法死在这个世界,你们只能死在故事里。”
阿卡思顿了顿说道:“不多说明一下么?”
老师不再说话。藏在斗篷里的眼睛不知道闪过什么样的光。
阿卡思笑了笑。往这个地宫里最高的地方走去。时至今日,花小溪并没有感觉到枯燥。她可以一遍又一遍的体会普通人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的绝境体验。
尤其是高处跌落。
“你不试一试么,看你平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胆子还真是小呢。”
阿卡思笑着皱了皱眉,说道:“我恐高哟。”
花小溪好奇的问道:“恐惧的根源是死亡。我们已经不会死了,你可以试试的。”
阿卡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花小溪没好气的说道:“没趣的家伙。”
如果这是神迹,或者恩赐,那么也总该有结束的一天。假如,在下落的过程中,忽然变回普通人类了呢?
阿卡思的脑袋总是想着各种奇怪的可能性。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一直活着,便能去验证很多东西,而且,花小溪似乎正体验着永生带来的,有乐趣的一部分。
永生会不会停掉阿卡思不知道,只是看着不停感受死亡的花小溪,阿卡思似乎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
3
自然的职责是平衡万物。强大的物种一定有着更为直观和致命的弱点。在地宫里,阿卡思始终无法发现自然在赐予他永生之后,应该剥离的是什么。
直到在魂狩史上被誉为百国之乱的任务降临在他和花小溪身上的时候,再次回到人间,他们才明白了。
如果说,一个人的死亡,有着孤独和开始正真腐朽的身体,两种条件或者说特征。那么抽离了腐朽的肉体这一点,就会被填进更加浓稠的孤独。
曾经的伙伴,爱人,亲人,师长,仇敌,这些以人的形式建立的羁绊,都已经荡然无存。
阿卡思其实无所谓,即便是知道了这样的惩罚,他的反应也只是笑容稍微变得浅了些。眯着的眼睛,让人无法看透他真正的想法。但是,花小溪却哭了很久。
那条巷陌里,曾经所有认识的人,都不再认识她。父母也是,自己死后本应该存在的灵位也没有了,照片,读过的书,用过的背包都已经不见了。小时候在庭院里大树上留下的字迹,埋在后院的玩具也不见了。
像一个写在纸上的故事,然后被橡皮擦掉,痕迹明显,却又无从找回。
不仅仅是这样的。
花小溪一直很喜欢一个人,他与她青梅竹马,打小便被两家的父母说成是一对儿。事实上二人也是相互喜欢。这条巷子,装着花小溪全部的幸福。但如今,巷子依旧,她却不属于这里了。
花小溪并不甘心这样,她找到了那个人。抛开自己的任务,去精心制造了一场邂逅。
如果没有过去,那么便创造未来吧。
她依旧如过去一般美丽,甚至更加动人。他的眼中弥漫着一股茫然的忧伤。在这条弥漫着人间气息的巷子里,她以柔弱的姿态邂逅了他。她的美丽惊艳和那种莫名的熟悉,很快驱赶了他眼里茫然的忧伤。
完美的一天。果然,性格没变,样子没变,被生死隔断的连接,依然潜藏着无限可能性。花小溪觉得,也许只是死之后便会这样子吧。因为自己还活着,以另一个身份活着,那么时间需要一种逻辑性,也就是平衡。生与死是两种不能同时出现的状态。
在找回往日幸福的这一天里,花小溪带着他最爱的人,重新认识了巷陌里所有的人。只要还完整的保留着对生者们的记忆,就能很快的重建往日的羁绊。真的很幸运呢,死而复生的自己,没有喝孟婆汤。花小溪在那天夜里带着笑意,进入甜美梦境。
可是有些事情,能猜对开头,却无法猜中结尾。
第二天的时候,花小溪与他相遇,与每个人相遇,然而所有人的眼中,也都是带着那样茫然的忧伤,那种有失去,却不知失去了何物的忧伤。她仿佛没有来过。
于是重新相遇,重新过着完美的一天。昨天也许只是梦境呢?
然而再一次醒来,昨天所认识的人,又变得对她陌生。
再相遇,再清空。
她只有一刻是不孤独的,但那之后,却会被无尽的遗憾和更深的孤独侵袭。
花小溪不相信。于是,她这样反复的与他邂逅。一年,千疮百孔的一年。
原来,连未来也没有了。
花小溪从不相信孤独会让人痛苦,直到此刻,她明白了一点,至少,她希望看见任何关于拥有明天的可能性。但是如果真的拥有了明天,又会希望见到更久远的可能性。像一个无法填满的空洞,或者一条无法走到出口的幽暗小径,自己能看见光,顺着光走,然后回到最暗的地方。
4
变成魂狩之后的阿卡思,除却不死,还拥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他成了真正的刺客,那种用匕首在背后割喉,用短刀刺破心脏的刺客。而且是一个无法被抓住的刺客。关于这个刺客,尽管击杀了很多重要人物,却也只是留下一些模糊的传说。
夜里会有一个人,没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杀人的,但是被他盯上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死掉了。而且没有任何可以查找的线索。
自然不会有线索,即便是有目击者,阿卡思也不会避讳,因为他也发现了一点,人类无法记住他的样子超过一天。发现这件事情的原因是,阿卡思找到了自己的仇人。
很小的时候。他的人生就充满苦涩。
华夏之国的版图里,总会有这种村子,边陲小镇,里面的人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那个时候,出生便拥有着银色头发的阿卡思,被当作异类看待。
人跟人的命运不同,原因有千百万种。所以有人羡慕别人的家财万贯,有人羡慕别人的潇洒俊朗,有人羡慕别人的学识渊博。阿卡思什么也不羡慕。他只对一件事情执着,那便是活下去。
尤其是母亲死后,生前便饱受摧残的一家,如今,所有的苦痛都落在了年幼的阿卡思身上。那就更不能放弃生命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如果一个人努力的,避免死亡,那么他一定能活很久。阿卡思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总是在笑。即便很小的时候,便要在这镇子里做些很重的活儿。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但他总是眯着眼睛笑。说话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生命是一个苦甜等半的过程,如果前面受尽磨难,那么后面便会有很多好事情要经历。但如果在那些事情降临前,便死去了,就是另一种悲剧了。
他很遗憾母亲为什么会病死,他不怪那些见死不救的人,所以,也就没有了可以责怪的人。眯着眼睛,笑一笑,只要继续活下去,就会有好事情降临。
一直到他长大。他活得很好。跟这个村子里的人也稍微,融洽了些。
九州以北的土地有着一个国家,据说是拥有比九州大陆更加庞大领土的国度。因为位于边境,所以总是有冲突,而这样的冲突,即便有了数十人的规模,放在这个位置,也依旧是,不会有人关注。
枪声响起的时候,阿卡思很恐惧。子弹从枪膛里推射出来的瞬间,便会有一个生命离去。
那个总是让自己帮着抱木材的络腮胡胖子。
那个说话格外刻薄的尖下巴女人。
还有用小泥巴块扔自己的光头小孩子。
很多人,都死了。
阿卡思也是。
明明都,那么努力的跟这群人相处了,却还是死在这里了。真是,很不幸哟。假如有来世,一定要跑得比子弹还快。
挂着眼泪和不甘。阿卡思倒在血泊中。
成为魂狩后的阿卡思,那种乐观与怕死,便显得更严重了。尽管已经拥有了不死之身。再次回到故土,宿命般的,见到了杀死自己的异国人。
尽管知道对方已经想不起自己了,可是那种对于死亡的回避,让一向挂着笑容的阿卡思,也觉得愤怒。自己最为看重的活着的权利被夺走了,如今想来,如果人的死亡,不会夺去意识,那么若不成为魂狩,就会跟着永远糜烂的历史,一直体会着一无所有的孤独。所以,他非常愤怒,关于那个杀了他的人。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这个人。然后离去。有死者的伙伴开枪,子弹却无论如何也打不中阿卡思。
只是,第二天的时候,那群人又来了,仿佛同伴没有死在这里一样,对于阿卡思,他们也没有什么印象。
报仇,不再有任何意义,而自己过去的苦难,似乎也都伴随着一次重生,而终结了。如果一切记忆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结算,那么所有的旧恨便荡然无存了,新仇也无法萌生了。
阿卡思笑了笑,开始专心自己的任务。
5
再次见到阿卡思,是一年之后,完成了各自的暗杀任务之后,二人回到地宫。花小溪整个人都变了。不再拥有以前那样的充满生机的眼神。倒是阿卡思,依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见到花小溪的时候,眼睛眯得更深。花小溪却只是很呆滞的从阿卡思身边走过。
看样子,是开始体验,关于永生中痛苦的一部分了。
阿卡思说道:“如果一次死亡都不能让你忘记过去,那么余生恐怕就只剩下孤独了哟。”
花小溪顿了顿,然后离开。
在这个全世界都在忙着战争的年代,作为魂狩,虽然已经可以说与世隔绝,但是某些祖训,依旧让在世的魂狩遵守。百国之乱,阿卡思与花小溪都有着极为出色的能力,关于杀戮。
二人成了搭档,喜欢说笑但很迅捷的阿卡思,还有沉默寡言却极为暴力的花小溪。
这个过程中,他们遇到过很多人。有来自欧洲的浪人,有来自东瀛的武士,有来自北美的传教士。他们都跟阿卡思与花小溪一样,为着各自的任务而杀戮。
都是魂狩。
历史里极为极其极度稀少的物种,拥有无尽寿命与孤独的物种,因为同病相怜,因为稀少,所以如果有遇见,也绝不交手。
每死掉一个魂狩,便会少了一个能记住自己的生命。
如果你拥有无尽的寿命,而且你最熟悉的事情是杀戮,那么你很快便会习惯去漠视生命。阿卡思的匕首从未有过钝的时候。无论那个生命的倒下,会切断多少在世者的幸福,他都不会犹豫。如果说要有犹豫,那也是该为动机而犹豫。
但是在最开始,对于花小溪来说,却很犹豫。所以反而,她手中的唐刀给目标会造成莫大的痛苦,因为不能干净利落的杀死目标。对于还不善于抹杀生灵的花小溪来说,死者死前的痛苦,似乎也传到了她身上一般。
这对于花小溪的杀人历史来说,只是很短暂的一部分,但是很难忘怀。后来她选择了重刀。为了找到一把只需要触碰就能杀人的巨剑,阿卡思所在的魂狩势力也花了一番不小的功夫。
而阿卡思一直选择用匕首。因为不会影响速度。
无法痛下杀手的花小溪在选择使用巨剑之后,终于也不再有了那种杀不死人的痛苦。因为那把剑太巨大,太沉重,只是在挥舞的过程中触碰到对手,也能很干脆的杀掉。
但对花小溪来说,她变得越来越暴躁。阿卡思是个喜欢逗趣的人,可是在花小溪暴躁的时候,他也从不去“叨扰”这种暴躁。
他明白,从死到生,很容易接受,但是从人到非人,却很难接受。每个人都有着一种发泄方式,用以保持自我。所以花小溪暴怒的时候,他显得任劳任怨。真的是,非常好的搭档。
暴怒之后的花小溪,终于不再沉默,开始渐渐的重拾以前作为人的,特征。追寻刺激,不断体验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快感。虽然对于她来说,根本没有死神,但好在还有快感。
寻求刺激的死亡,当地宫之上的世界有了更高的建筑时,花小溪便会用自己的坠落来铭记。
于是,她又回到了以前那个似乎能体验到永生快乐的一部分的花小溪。但是,却多了一个暴躁的人格,不定时的会爆发。好在,阿卡思能应对。
执行任务的这些年,阿卡思明白了一些事情。关于百国之乱,在人间,被称为世界大战。后来的岁月里,这段历史也具备着独特的意义。而阿卡思与花小溪,则是负责暗杀各个敌国的首脑。是属于守护这片土地的人。
但魂狩,注定是历史的车夫。也许能改变历史的走向,可是,人们会记住华丽的马车,记住马车里耀眼的贵族,却不会记住车夫。
阿卡思也不在意。在知晓了自己杀戮的意义之后,他的笑容便显得单纯了些。无论杀人的时候多么干净利落,抹杀生命的悲哀也不曾减退过,也许自己已经真的开始淡漠生命了。但是一个正义的理由对于阿卡思来说,很重要,这不是虚伪,而是真的很重要。
比起花小溪,他何尝不是,也在努力的抓住最后一丝身为人类的特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