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雪似稳操胜券,何况素又敬服“剑仙”,自愿卖个顺水人情,是尔颔首浅笑:“师兄不必客气,我是客随主便。”
阿龙闻言,不敢怠慢,向“蜀陵二仙”躬身施礼,便转过身来。
直到此时,青荷才注意到,场上分架四张瑶琴,倒是成对成双。岳箫携手一位中年披纱女子,二人已经踱至琴畔,款款落座,正对阿龙微微颔首。再次打量,更觉他眉清目秀,身材挺拔,英气逼人。
再不怀疑,男子就是岳箫,女子便是飞筝。
可是须臾之间,不小心对上飞筝的眼,只觉一股魔力,射向自己的心底,青荷只觉心神一片恍惚:“九年不见,二人因何不似从前?难道只因黑纱蒙面?”
青荷绞尽脑汁,发掘内心深处:“舅父舅母当年又是何等模样?”思来想去,却再也找不回一丝记忆,只觉怅然若失,只剩茫然无知。
或许,四日四夜,不眠不休,已经累晕了头。
突然,恐惧油然而生,青荷大悟:“不,分明是飞筝对我施展了‘神农摄魂术’。”
青荷正在失魂落魄,阿龙已经携着她的手坐在瑶琴之畔。
阿龙面带微笑,对岳箫夫妻拱手致意,对方也是谦恭还礼。
四人只有青荷懵懵懂懂,迷迷瞪瞪。再向他们夫妻望去,前尘往事却忆不出分厘,瞌睡犹如洪水猛兽,迅猛来袭。
青荷正自恐惧,却听耳畔传来阿龙的低语:“青荷,打起精神,不要瞌睡,咱们合奏一曲《龙跃荷香》。”
青荷闻言浑身一震,陡然觉醒,这才知晓:“我正与阿龙代表名扬天下的蜀陵剑派瑶琴合奏,蜀山问琴。”
战战兢兢,汗不敢出,青荷心如撞鹿:“书到用时方恨少,琴非苦练不生巧。阿龙琴技天下无双,我却不肯用功,辜负近水楼台,至今道行微末,琴技浅薄,如何与岳箫飞筝一决高低?”
好在《龙跃荷香》,合奏过千千万万遍,已是信手拈来,倒弹如流。曲分上中下三部。第一部甜蜜初见,清纯明透,顽皮娇憨,明朗欢畅;第二部离合聚散,风云突变,耽溺沉迷,怨愤忧伤;第三部渐入佳境,心有灵犀,生死相守,婉转悠扬。
阿龙调弦理曲,率先入境,三响两声,未成曲调,情愫暗生。
紧急关头,青荷忙敛心神,更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幸而阿龙功力浑厚,琴技卓绝,更能体察荷情,青荷耳听琴音曼妙,不觉沦陷其中。瞬间忆起甜蜜初恋,欢喜羡恋,很快便随他渐入佳境。
弹至第二部,陡然听闻对方琴音跌宕,乐章起伏,不禁心志迷幻,神魂颠倒。只觉寂寞愁苦,无边无际,沦陷其中,不能自拔。更觉思念阿龙,意乱情迷,一颗心飘忽不定,不知所终。
迷茫之中,忽闻琴音悠扬,如沐春风。略有清醒,若有所思,陡然想到此次对决,干系重大。心中一惊,连连定气,倾力追寻。
哪知,极目四望,居然看不见阿龙的踪影,甚至听不见他的琴音。惊骇无极,忽觉鸿飞冥冥,身在半空,飘飘悠悠,已跌入天坑,四周云海茫茫,不要说阿龙,哪里还有人迹?哪里还有人声?
正在凄迷惶恐,那悠悠乐曲,分外悠扬,那缠绵之音,分外迷幻。仙乐之源射来七彩霞光。
那霞光中,却是岳箫、飞筝,卿卿我我,一往情深。悠悠琴曲,如泣如诉,如醉如痴!两位伉俪,起舞在仙乐,相伴在霞光。她却痴痴傻傻,不能自拔。
对方乐曲,扑朔迷离,引人入胜,让她彻底迷失自我,淹没在天坑深潭水下。她想要挣扎脱逃,却是呼吸窒息,弦不成曲;血流冷涩,琴不合瑟;气滞幽怨,调不能弹。登时,万念俱灰,只想睡去,自此长眠。
陡然间,一曲仙乐,奏在她心畔,敲响她心门,打动她心房。那是阿龙,心心念念的阿龙。他在寻寻觅觅,欲救她逃出冰潭,欢沐春风,畅淋夏雨,喜观秋叶,笑望冬雪。她怎能浑浑噩噩,沉迷水中,逃避隐形?
青荷在水下拼命挣扎,奋力前行。不过片刻,冰潭乍破,波澜壮阔;铁马金戈,刀剑悲歌;霞光万丈,飞瀑高落。
啊!孩子!孩子没了!她痛彻心扉!她不尽追悔!挣扎在死亡线,游离在梦幻边缘,忽闻小鱼儿大声疾呼:“母亲!母亲!你怎么睡着了?”
小鱼儿!分明是小鱼儿的声音!这个小鱼儿,是她和阿龙的孩子!他还活着!她心头一颤,又是一喜!
青荷抬头望过去,只见一轮金盘如此闪亮,分明就是朝阳。它来自远山,愤然向上,与鲜红的朝霞相得益彰。阳光射透云层,像无数条巨龙,喷吐着金色的光芒。
阿龙矗立在朝阳中,矗立在朝霞中,迎接自己。金灿灿的朝晖,披着灿烂的云霞,被染成一片绯红,更映红他的笑脸。
他一张笑脸,就是明媚的朝阳。他温情的眼睛,精神抖擞,光芒四射,瞬间,驱走乌云浓雾,把整个世界,照得光明闪亮。他一往情深,伸出双手,将她揽入怀中。
青荷趴在他宽阔的胸膛,聆听他的琴声,似朝晖晨曦,喷薄而出;似如洗碧空,蔚蓝无暇;似巍峨群山,威武雄魄;似万顷碧波,翻涌奔腾;似万卷图画,变幻无穷。
一曲完毕,她尚不知已经终了,不由自主,泪痕满面。
那厢岳箫已经缓缓站起身来:“阿龙伉俪情深,相知相合,琴技卓越,天下无双!今闻琴语,如听仙乐,涕泪沾裳。”
青荷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甚至听不懂岳箫说话。
碧雪虽说满面失望,依然不失长者风范,笑看“剑仙”,躬身拜了数拜:“师兄,我派技不如人,今日认赌服输。”
“剑仙”微微一笑:“师妹过谦,蜀陵赢得侥幸。”
碧雪素来雷厉风行,一番寒暄,当即告别:“叨扰过久,后会有期。”言毕,带着家人边走。
“剑仙”王者之风尽显:“师妹尽管放心,师兄定让师妹不虚此行。你我两派,交流武功心法,本是美事一桩,取长补短,相得益彰。”
碧雪随喜孤芳自赏,却极知道,闻言大喜过望:“师兄,如此甚好,正是我梦寐以求。”
“剑仙”和碧雪的对话,青荷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敢多问。她实在恐惧岳箫、飞筝的催眠术,扣人心弦、感人肺腑、催人睡下,绝不亚于母亲。
如今她大梦初醒,终有所悟:“方才我分明是被催眠了,幸好阿龙功力深厚,琴技高超,关键时刻,发人深省,力挽狂澜。”
懵懵懂懂之中,又觉一道目光,舞在半空,盘桓流转,温情脉脉,又射向阿龙。待她仔细寻找,却又消失无形。
她的心不由骤然一停:“时隔多年,雪舞居然对阿龙还未王青。”
正事已了,阿龙忙命二子拜见“二仙”。
“剑仙”眼见龙鱼二娃甚是顽皮,拂髯长笑:“潇洒脱尘美少年,风流倜傥临蜀山。龙如腾蛟临深渊,鱼跃苍龙临风前。”
“花仙”怀抱绿芙,更是眉开眼笑,将龙兄鱼弟仔细打量半晌:“阿龙,你也算成就不小。龙鱼百变,荷芙百艳,一个赛一个的好。”
阿龙微微一笑,看向青荷:“都是她的功劳。”
青荷身心惭愧,只觉无地自容,终于定下心来,待要上前与岳箫相认,他一家六口已随“剑仙”去了前殿。
青荷终是心念绿芙,没有急着相认,事到如今必须抓大放小,救芙一刻不敢耽误。
“花仙”低头看绿芙,搓着双手,声音都充满愁苦:“阿龙,芙娃所中之毒,比大荷当年尤胜。大荷不过寒气袭体,只因你救治不得其法,才遗患至今。”
言毕,深叹一口气:“芙娃之毒,岂一个寒字了得?蜂、蝎、蝉、蛇、蛛,五毒俱全,堪称剧毒之王。解药是用重楼、朱砂、垂盆、虎杖、黄药、龙葵,和着仙鹤、银鹭胆汁熬练而成,一时半刻,如何凑齐?”
青荷听得心急如焚:“爷爷,您老人家也是无能为力?”
“花仙”闻言大怒:“谁说我无能为力?我若无计可施,何必啰嗦?”狠狠瞪了阿龙一眼:“管管你家大小娃,我老人家说话,她总胡乱插言!”
阿龙忙道:“阿龙管妾无方,师伯多多见谅。”
青荷心念绿芙,又忌惮“花仙”的古怪脾气,赶紧闭紧嘴巴,低头做人。
“花仙”却笑口常开,言行与救护绿芙风马牛不相及:“师兄去了前殿,自是与“当穹六圣”切磋武功。阿龙,你亲观战况,身临其境,是当局者迷,还是旁观者清?有没有猜出“六圣”究竟何许人也?
阿龙微微一笑:“为首的蒙纱女子,定是碧雪;中年夫妇却是她女儿女婿,飞筝、岳箫;两个青年女子,是她的外孙雪歌、雪舞,青年男子,定是雪歌夫君凌飘。”
“花仙”手捻胡须,连连点头:“阿龙眼力果然不错。”
阿龙又生疑问:“只是不知,他们一家六口,因何舍弃岷山蜀王顶,隐遁北疆当穹错?”
青荷心中暗道:“母亲曾亲赴岷山蜀王顶寻兄,无功而返。我也曾与阿龙宝顶同游,只为圆母亲寻兄之梦,可惜的是‘冰雪漫天舞,云深不知处’。”
“花仙”微微一笑:“碧雪性情孤傲,好在人之变老,脾气渐好,你是没见过当年她的清高。听风年少之时,风流倜傥,万千少女神魂出窍。碧雪痴迷武学,沦陷其中。哪料到,听风独爱潇湘。碧雪虽痛彻骨髓,依然痴心不改。据我所料,碧雪若是闭门不嫁,定将不能自拔。如此说来,她嫁卓嘉,也算不坏。虽是如此,她对听风,情有独钟,便是数十载时过境迁,天人相隔,她依然不忘初心,前来蜀陵。一是圆一圆少女旧梦,二是解一解往昔深情,三是念一念武学遗风。”
阿龙微微一笑:“冤家宜解不宜结。难得师伯胸怀宽广,既能抚平创伤,又能化仇解怨,还能促进武学,当真三全其美。”
“花仙”嘻嘻一笑:“正是!师兄也是是亲三分向,碧雪本来也是他小姨子。讨好碧雪,说不定能令碧苍回心转意。何况,诸多武林门派,不是闭门造车,就是故步自封,老死不相往来。这般情形,于人于己,有害无利。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唯有博采众长,触类旁通,才是正道。我蜀陵之所以长盛不衰,主要原因就是互通有无,继往开来。”
青荷虽是忧心如焚,为了救女,却只能强装温顺,俯首帖耳,低眉垂手,侍立左右。
“花仙”果然对她多出几分好感,终于给她一个笑脸:“小鬼头,我真没看出来,你还能女大十八变,跟着阿龙,倒也磨出几分耐性。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碧瑶莲’?‘天坑幽深水潺潺,仙姿绰约卓不凡’?如今它已是“蜀陵仙宫亭亭立,养在幽池照水寒”。这‘碧瑶莲’可不简单,那是一记绝好的解药,对付金塞寒毒,虽不能药到病除,却再也找不出比它更好的药。”
青荷闻听,满心感动:“‘花仙’果然生了一颗菩萨心,以救世济俗为己任,为了绿芙,居然拿出自己最心爱之物。”
“花仙”依然忧色不减:“但是,芙娃仅服‘碧瑶莲’,寒毒仍然不能根除。寒毒致命之处,就是它让人心悸动、血管收缩、血液凝滞,经脉淤塞。碧瑶莲清热解毒、息风制痉、活血化瘀、走血强心,药效虽好,但是后期疏经通络,调息理气,必须运功以真气调理。”
阿龙闻言顿悟:“当年师伯救护阿龙,也是药气两厢调理,阿龙才能起死回生。师伯放心,阿龙定会倾尽全力为她运功。”
“花仙”却连连摇头:“运功疗毒,并非功力越强越好,必须对症下药。她是小小女娃,你是彪形大汉,体质千差万别。
何况寒蝉之毒,已深入芙娃皮表体肌,必须以‘蜀陵内功心法’,与她同气连枝、同舟共济,循序渐进、徐徐诱导,可能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才能彻底根除。
你的‘劈风神功’,为你师尊所创,虽以‘蜀陵仙功’为根基,却也与南虞‘霹雳神功’一脉相承,催动之时,难免雄劲刚猛。
近些年来,经你多番改良,臻于完善,也算亦柔亦刚,刚柔相济,连我的徒子徒孙都受益无穷。尽管如此,你的‘劈风神功’,对于身中剧毒的小小芙娃,你的功力还是还是太过阳刚。”
青荷闻言大着胆子说:“爷爷,当年阿龙救我,便用的‘劈风神功’,可见疗效还是不错。”
“花仙”眼睛一瞪:“你这小鬼,亏你有良心!还知道念阿龙的好!却不知恩图报,弄丢他亲宝宝!算了,既然龙娃归来,我也不和你计较!你不知道,阿龙这刚柔相济之气,对付‘枫叶寒毒’,本已不好;倘若再对付‘金塞寒毒’,更要在劫难逃。稍有不慎,就会让芙娃气血倒流,经脉俱断。好在阿龙吃一堑长一智,一路上只是护她心脉,不像从前,一意孤行,运功驱毒,幻想一劳永逸。”
青荷扎着胆子自告奋勇:“爷爷,我‘劈风’、‘霹雳’根基浅,体内的‘蜀陵仙功’也许能派上用场,说不定让绿芙起死回生。”
“花仙”只觉言之有理,沉吟半晌,虽然不放心,终是别无选择:“也罢!只是,我须将你‘劈风’、‘霹雳’神功清除干净,你再用‘蜀陵仙功’与她运功。另外,你中过‘枫叶寒毒’,体内已生抗体,倒是对芙娃大有裨益。只是你阴寒极重,今生再难排遣,唯有希冀苍天,不要殃及池鱼。”
阿龙闻言心底一痛,更是忧患丛生:“难道青荷一生都要被寒毒所困?她虽练功不刻苦,但是那点儿功力,也来之不易。”
“花仙”从不多愁善感,即刻雷厉风行,发号施令,阿龙奔赴后殿含幽池,采摘“碧瑶莲”,浸泡、烘焙,又和着叠翠香、扑朔花、迷离草捣碎,提炼、配制、调药,搓成九粒丹药。
指挥阿龙若定,小老头正欲修理青荷,替她清除‘劈风’、‘霹雳’两种功力,忽闻一个稚嫩的声音:“师祖,不如让我来,让我用‘魁星神功’,救我绿芙妹妹。”
众人定睛一看,说话的却是笛龙。
“花仙”闻言满脸不悦:“龙娃,你高不过三块黑炭,功夫比你娘还不济,说话居然也敢如此大气?”
笛龙正颜正色,出语纠正:“师祖,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大哥哥再好,可不能做我娘。”
“花仙”一脸怒色:“谁说的?你和她多像?脾气和秉性,简直一模一样!她不是你娘,世上还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