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唯古跪伏于地,一边战战兢兢,一边据理力争:“君上已是一国至尊,再非昔日储君,行事万万不可太过随意,需恪守一国之礼,才能彰显南虞之风,大国之义。”
阿逢一双眼睛终于从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奏折中移开,看向自己的臣子,笑的淡然:“唯古,你让寡人恪守的一国之礼,便是逼寡人纳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说寡人太过随意,便是因寡人只娶了一个妻,还欲一生守护,不离不弃?”
唯古以头抢地,汗不敢出:“君上言重,微臣不敢。只是古往今来,遍观历代君王,至少需纳一后、三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阿逢一听,剑眉深深一纵:“爱卿,寡人一心朝政,最想要的便是清静,你却唯恐寡人后宫不乱,想要将粤荔宫变成女儿国不成?”
唯古坚定不移:“君上,此乃天子之礼。唯有如此,才能后位宫闱,同体天王;夫人坐论妇礼;九嫔掌教四德;世妇主丧、祭、宾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寝。也是唯有如此,才保子嗣繁衍,社稷万年。”
阿逢微微一笑:“史料记载:隋文帝天纵神武,开运握图,创业垂统,圣德也;拨乱反正,济国宁人,六合八纮,同文共轨,神功也;玄酒陶匏,云和孤竹,禋祀上帝,尊极配天,大孝也;偃伯戢戈,正礼裁乐,纳民寿域,驱俗福林,至政也。不仅如此,他和他的文献皇后独孤伽罗,四十余年同甘共苦,虚嫔妾之位,旁无姬侍,不设嫔妃。历经一世沉淀,依然伉俪情深。有如此圣君,卿又如何说?”
唯古虽是忠心,却也滑头,倒能避重就轻:“隋文虽是英华独秀,君上更是千古一帝,绝世圣君。君上虽是君临天下,年轻有为,可是南虞内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哪一个不是精明强悍之臣?外有东吴、西蜀、北鞑,哪一国不是虎狼暴虐之师?微臣以为,君上临朝,就是如临大敌。倘若君上挑选权臣之千金,或是大国之公主收入后宫,诸多难题,迎刃而解;诸多关系,融会贯通。君上更能儿女绕膝,畅享天伦之乐啊。”
阿逢不答反问:“寡人想问一问,爱卿家中有几位内人?”
唯古很忠厚很诚实:“微臣老迈,无德无才,只有一妻相守。”
阿逢朗声大笑:“爱卿自己爱妻如命,自享天伦;凭什么逼着寡人抛妻弃子,灭绝人伦?”
唯古闻言大惊:“微臣并非让君上抛妻弃子,微臣之妻,虽是糟糠,尚且不下堂。君后乃帝王之妻,母仪天下,何等尊贵?君上爱之怜之,护之惜之,无可厚非,与纳妃不相矛盾。”
阿逢连连摇头:“好个无可厚非,好个不相矛盾。不过是画饼充饥、自欺欺人。爱卿你也知道,寡人自从登基以来,自认勤政务实,夙兴夜寐。每日陪伴君后都超不过一个时辰。寡人与君后的相处时光只有片刻,爱卿还欲巧取豪夺?爱卿掰着指头算一算,寡人若是再行纳妃纳嫔,寡人的发妻还剩什么?又与守寡何异?我的儿女还剩什么?又与孤儿何异?他们本就被冷落,寡人若再宠妃爱嫔,娇之纵之,岂不是引狼入室?任由娇妻弱子变成砧板之鱼?”
唯古扣头,狂汗奔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如此,何况几个妃嫔?君上略施手段,便可令其俯首帖耳,臣服君上,恭服君后。君上之威,君后之德,彰显无疑。君上得后得妃如此,共爱共怜,雨露均沾,岂不是一举两得?”
阿逢一声轻笑:“共爱共怜,雨露均沾?爱卿,你倒会粉饰太平,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把史书翻一翻,一国之君,也是凡人,不是天神,更是分身乏术。治国与治家之道,本是异曲同工,讲究德行,讲究诚信。平头百姓娶妻宠妾,妻恨妾怨,子女相争,怨声载道,不能相安。寡人也是一样,纵然维持了表面平和,依然杜绝不了重重杀机,最终必会重蹈覆辙,妻离子散,骨肉相残。到那时,便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唯古冷汗连连:“微臣惶恐,君上言重。”
阿逢连连摇头:“寡人言重?爱卿难道不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表面上国君生杀予夺,无限尊崇,实乃世间之最不幸。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争夺最惨烈,战事最凶残,杀戮最血腥之地,便是君王的后宫。因何在后宫难有夫妻之爱、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一夫多妻,加剧了熏心的权欲?”
唯古汗不敢出:“君上,臣只是在说旧历、谈古训,倾尽所能助君上成就贤德之君。”
阿逢微微一笑:“爱卿,寡人也是在说旧历、谈古训。古人不是说:‘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俗’。一句话,变革创新是前行的根本动力。谁排斥变革,谁拒绝创新,谁就会落后于时代,谁就会被历史淘汰。既然如此,寡人更该效仿父君,推陈出新,而不是故步自封,拘泥于古礼。”
青荷功力日渐深厚,耳力已是极佳,只觉听着有趣,索性贴在阿龙耳畔轻语:“我只知历代铮臣,都是劝谏帝王不可重色轻国。今日倒头一遭见识异样君臣,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倒是让我大出意外。”
阿龙正在为泰格之子满心纠结,有心询问青荷,踌躇半晌又觉实难开口。耳听青荷如是说,只好随口答道:“今日之事,阿逢并非首例,西蜀也曾有之。卓云也曾被数位‘铁骨铮臣’这般围攻,后来便有了卓卓入宫。”
青荷一声感慨:“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卓云是‘真心向往之’。原来,生在古代,一夫多妻被顶礼膜拜,身为女子,实在是一种悲哀。堇茶冰雪聪明,尚不能得一心人,何况我等碌碌无能之辈?”
阿龙面沉似水:“我对你还不够专情?你哪里生出这么多愤愤不平?都是我平日惯的你,让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青荷莞尔一笑:“是啊,龙大大,你是个例外。可是人性贪婪,你给的爱越多,我越贪得无厌。不如这样,你速速娶个正妻,让我受尽委屈,说不定我反而能够逆来顺受,再不敢口出怨言。”
阿龙面色忧戚:“有你一个,我已不得安生。倘若再添一个,我岂不是要鸡犬不宁?”
青荷微微一笑,说出的话风马牛不相及:“风云变幻不可测,世事无常不可说。美女如云是非多,子孙满堂空喜乐。似阿龙这般从一而终,实属难得。”
阿龙似有所悟,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实际上,卓云依然深爱着堇茶。卓云生就几分冷峻,又有几分痴心,偏偏违背本心做了蜀君,是尔造就了他热情、冷漠的双重性格。实际上,他与阿逢,性情、境遇虽大有不同,对爱执着倒也有些异曲同工。”
青荷只觉不可思议:“阿龙,你说什么?他对爱执着?倘若果真如此,他怎么会舍弃金玉堕入尘泥,去宠爱卓卓?”
阿龙微微一笑:“青荷,男人、女人不一样,卓云宠卓卓,并不等于爱卓卓。”
青荷大惑特惑,心中暗说:“阿龙,你是宠我还是爱我?”想问又不敢问,一颗心不尽忐忑。
侧耳倾听,唯古依然据理力争:“君上有通天彻地之才,更是变革创新之典范,微臣不敢班门弄斧。微臣今日不惜违拗圣听,一是为君上打算,更是为我南虞打算。”
阿逢眉头一挑:“哦,如何打算?”
唯古把心一横,道出实话:“前日博赢主动与君上联姻,献上东吴公主博柔,微臣早闻博柔公主正当妙龄,美而惠,聪而淑,定能成为君上与君后之贤内助。不独有偶,微臣更闻西蜀元竹公主,虽是年幼,却也聪明灵慧。微臣以为,我南虞迟早会收东吴并西蜀,挥师北鞑,一统华夏。君上为大国王者,何不未雨绸缪,并娶两位帝姬,今日得美人,来日谋天下?”
青荷闻言大吃一惊:“这博柔也罢,毕竟已经长大,可是卓云之女元竹不过八岁,也成了政治筹码?”
阿逢朗声大笑:“唯古,说来道去,你总算说出实言。你倒是替寡人好谋略、好算计。只是东吴是百足之虫,僵而不死;西蜀是巴山之竹,蒸蒸日上;北鞑是嗜血之狮,兽性不变。咱们现在争权夺利,却不是好时机。至于天下何时一统,至于南虞何去何从,寡人自有分寸,爱卿言之尚早,不如先跪安吧。”
眼见唯古诺诺而退,阿龙这才携妻子缓缓步入。
细细观望,虞天殿的南书房,素净雅淡,一如从前。不同的是又多了几架书卷,《史记》、《资治通鉴》放在显眼之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本《华夏新论》,正是虞洋主编撰写。
阿逢一袭白衣,简简单单的纱缀缎织龙袍,一如从前的素净淡雅。午后的阳光透过雪白的明纸窗,洒落在他脸上,一张少年英俊的脸,映上书香。
青荷看着哥哥,不仅肃然起敬,平生第一次如此惶恐:“我只当哥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风教遐被,德泽远洽。今日一观才知,他英姿盖世,早怀远略,雄心壮志,武定四方,威加四海。”
阿龙看向阿逢,亦是满脸笑容:“古往今来,天崩地坼,阿逢千古一帝。谏无不从,谋无不获,法度之行,礼乐之盛,田畴之制,详序之教,天下莫不以为盛;战必胜,攻必取,殊方异域,慕化称臣,堪称天下之王。”
阿逢正在脱衣,见到阿龙夫妻,又惊又喜,微微一笑:“阿龙,七年不见,想的我涕泪连连。哪料今日一见,你便改头换面,口出此言,当真吓出我一身冷汗。”他说这着话,手上的动作倒不停下来,顷刻变成半袖,便似幼时欲上阵踢球。
青荷含笑说道:“阿龙不过口吐实情,怎敢欺君罔上?再说,他们西蜀可不像咱们南虞,那可是当真伴君如伴虎。卓云最喜听好话,阿龙若不会说,哪里容得下他?早被卓云赶回家。”
阿逢笑不可抑:“赶你们回家最好,正好回咱们南虞。在咱们南虞,哪里再用伴君如伴虎?想必你刚刚也见了,都是铮臣猛于虎。你看那唯古,我与他对决这半晌,不光斗智斗勇,还要全副武装,热的我大汗直淌。”
青荷耳听阿逢说“赶你们回家最好,正好回咱们南虞。”不由一喜,心知阿逢求贤若渴,一心想要招纳阿龙。可是待到细看阿龙,一脸的无动于衷,当即断定,阿龙已是九死无悔、雷打不动,宁在西蜀受气,不在南虞得意,是尔急忙接阿逢后半句话茬:“哥哥勿恼,唯古是个铁骨铮铮的直言谏臣,虽是因循守旧,却不是恶人。”
阿逢连连摇头:“他不是恶人,却行恶事。满口帝王之道,吃人不吐骨头。满心帝王之盗,盗得正气凛然。满腹帝王之嫖,嫖得自在逍遥。”
阿龙出语相慰:“阿逢休要烦恼,他也是为你好。你不喜盗嫖,只管敬而远之,洁身自好。”
阿逢不胜烦恼:“话虽如此说,他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不知还要糟蹋我多少耐性。”
青荷一笑莞尔:“下次唯古再和哥哥啰嗦,哥哥无需和他讲道理,只用事实说话。”
阿逢甚是疑惑:“香悦,我倒小看了你,你也懂得用事实说话?”
青荷笑不露齿:“哥哥有所不知,香悦虽是不学无术,却也开始研究历史。古往今来,国君看似令人敬仰、无限风光,实则第一高危,当真是‘所谓帝王,高高在上。危乎高哉,道阻且长。”
阿逢微微一笑:“这句话倒所言不虚,多少人觊觎国君之位?刺王杀驾、夺位篡权,不断上演,自然是高处不胜寒。”
青荷一脸噫吁嚱:“岂止是高危,简直是防不胜防。我细查史书,一番计算,历代君王平均寿命只有39岁。被谋害、刺杀、篡权的不在少数,高达十之四五。这倒还在其次,少数能够寿终正寝者,也很难颐养天年。原因者何?嫔妃太多、耗费精血,此其一;压力山大、积劳成疾,此其二;无正常的夫妻之爱、父子之情、兄弟之义,郁结于心,人性扭曲,乃其三。”
阿龙闻言笑道:“青荷,你们兄妹好容易相见,你一上来便旁征博引、耸人听闻,是何居心?”
青荷微微一笑:“阿龙,我只是想告诉逢哥哥,倘若唯古再来烦他,逢哥哥便用事实说话,用数据打压,更要告诉他一夫一妻,身心和美,长命百岁,管保他不敢信口雌黄、吐沫星子横飞。”
阿逢再也忍俊不禁:“香悦,你倒是古往今来第一高危者,人家连君心都不敢妄度,你居然胆敢妄测君寿。”
青荷笑道:“逢哥哥,你若是蜀君卓云,这话我怎敢乱说?便因你是我亲哥,我一心想要你万岁万岁万万岁,自然要小心提醒再提醒。实际上,岂止是国君高危?国君的妻子、儿女更加高危。”
阿逢笑嘻嘻看向妹妹:“此话当真?还是香悦歪曲事实、胡乱骗人?”
青荷小嘴一咧:“我就是心念兄嫂、凝沄兄妹、还有我自己和明姐姐,才这般废寝忘食,引经据典,资治通鉴。逢哥哥且想,后宫明争暗斗,杀机重重,第一高危者,便是国君之女。历朝历代,平均寿命只有24岁。说起来可怜,今年正是我的本命年,我需时刻躲祸避险。第二高危者,便是国君之子,平均寿命只有29岁,成活率不足半数。更有甚者,有的朝代,王子平均寿命只有15岁,成活率不足十之有三。”
阿逢忙问:“你既然计算得这般精准,可知普通黎民平均寿命么?”
青荷答道:“不算夭折的,黎民百姓平均寿命58岁;当然,为官为吏,生活条件又好,又善自保,寿命可能更高,甚至平均长达65岁。”
阿逢大笑:“香悦,你这侍郎夫人做爽了,成天无所事事,小脑袋瓜无念可想,无数可算,就来研究这些旁门左道。”
青荷怒道:“谁说我无所事事?我以扶持妇女儿童为己任。我还将《战国策》、《史记》、《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翻译成无数通俗易懂、津津乐道的小故事,妇女得其欢,小儿得其乐。”
阿逢大笑:“你能致力儿童教育,确实功德无量。只是我满腹犹疑,你怎配做妇女教育?你难道已从儿童升级为妇女?你能理解她们?能够想她们所想,思她们所思?她们肯听你一面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