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感慨万千:“自古以来,人类为了追权逐利,当真是费尽心机,炮制无数桎酷,难免作茧自缚,最终害人害己。”
常翼一脸悲戚:“泰格之母,我不知她的姓氏,只知她乳名唤作阿禾,是个极贤淑、极温婉、极俊美、极良善的可人儿。我两同岁,是相府后院等级最低、年纪最小的奴隶,她煮饭做菜,我生火劈柴,最是说得来。”
阿龙闻言大惊,心中暗道:“常翼素有大将风度,可谓英明神武;嫦雯更如大家闺秀,秀外慧中、端庄贤淑,便是名媛也不敢与之同日而语。我只当他们兄妹出身王侯世家,却不料自幼惨遭奴役,当真是‘自古英雄多贫寒,巾帼才女多贫贱’。”
提起幼时挚友,常翼甚是动容:“阿禾极有天赋,做菜堪称一绝,尤其是鱼烧的好,汤煮的鲜,深得泰晖喜爱。当然,泰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至极,也只是‘但爱鲈鱼美,不见做鱼人’。”
阿龙颇有感触:“自古以来都是‘卖凉席的铺土炕,卖咸盐的喝淡汤’。那些贪官污吏一双眼睛只盯着利益,哪里有心思体会百姓疾苦?”
常翼沉入往昔,伤痛无极:“只因我天生劲力无穷,劳作之余,便被派到前院陪贵公子们习武。相府公子只当我们是蝼蚁,随意打骂,随意砍杀。那时候的我,有今日没明朝,随时可能死去。我可怜的父母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计可施。每次我命悬一线,阿禾都会救死扶伤,还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喂我鱼肉鱼汤。我至今苟活于世,实乃阿禾之功。”
阿龙闻言低声说道:“泰格生来救世济俗,原来是随他娘。”
常翼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念及阿禾,却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脸忧伤:“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苦熬,我们终于熬到十三岁。那日,泰晖大寿,相府大排宴宴。阿禾因鱼做的好,居然被破例叫到前厅,说是相爷亲自召见。哪知,她去了之后便一夜未归。阿禾人缘甚好,我们后院近百名奴役,都知道前院老爷凶残,个个替她捏了一把汗。直到凌晨时分她才回来,衣衫破碎,体无完肤,满面泪痕,前后判若两人。”
阿龙闻听心中一颤,当即明了,更是悲天悯人:“阿禾宛若天人,可是,这样的可人儿,却遭遇这等不幸。泰宇当真禽兽不如,难怪泰格这般恨他,当真万死不能救赎。”
常翼低下头去,含泪说道:“我那时太过年幼,猜不透此种情由。只记得阿禾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说。更是不眠不休,只是埋头干活。我们每日都有做不完的活计,便如泰山压顶,透不过一口气。所以,这件事情,我也很快淡忘。
直到数月之后,阿禾身形日日凸显,几乎赶上我那怀着嫦雯的母亲。十岁的我,从大人的眼神,从长者的私语,终于窥探出其中的玄玑。我怒不可遏,心中只想一事,那就是,杀人!
我相信,后院所有奴役都和我一样,抱着同等念头。但是,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一事,隐忍,隐忍,再隐忍。非但隐忍,还要保命,尤其要保密。
那苦难的八个月,我不知阿禾如何煎熬过来。直到泰格降生,笑容才在阿禾的脸上绽放。
为了这样的笑脸,整个后院,集体保密。可是,到了此际再想隐瞒,当真势比登天。虽说前厅贵族绝不跨入后院半步,但后院不乏平民侍者出入。于是,泰格出生数日之后,秘密便不胫而走。
我记得清清楚楚,两个相府侍卫从阿禾手中抢过泰格,奔向前厅。
阿禾不顾产后体虚,哭天抢地,追了出去。
我满腔怒火,奔腾如雷,却又无可奈何,只有悄悄尾随。
两个恶贼将泰格交给了相府大夫人,她盛怒之下,只说了一句狠话:‘丢出去喂狗!
当时,泰宇就在房中,就在冷眼旁观。他不仅无动于衷,分明就是行凶作恶的主犯。他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在他眼里,泰格根本算不上他的孩子,只是个下贱的奴役,而且是个孽种,根本不该出世,更不该败坏他的声誉。
我悄悄尾随侍卫,追奔至犬室,出其不意,狼口夺食,抢出泰格,撒腿便跑。
无数侍卫追在我身后,无数恶狗追着我疯咬,我全然不以为意。
那时候的我几乎也被逼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救泰格。上天入地,穿云入海,也要救泰格。’
我不知在前院奔跑多久,只知四面八方都是恶人,前后左右都是恶狗。
眨眼之间,我和泰格就要刀下做鬼,葬身犬腹。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却是我那忠厚老实的父亲,在危险的关头,再也隐忍不住,冲上前来救护。
时间过去整整二十年,昔日情形历历在目。四只恶狗,光天化日之下,毛皮泛着贪婪冷芒,双目冒着吃人凶光,喉咙发出残忍叫嚣,牙齿闪着嗜血疯狂,穷凶极恶,张牙舞爪,一听恶奴号令,猛扑我们父子,轮番进攻。
眼见恶狗奋不顾身,翻开尖尖的利爪,张开凶残的巨口,一心想要撕裂我们的喉管,我护着泰格,全力反抗。
怎奈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与凶残的恶狗抗衡?
父亲不顾生死,拦在恶狗之前,贴身肉搏,拼命搏杀。刹那之间,狗毛飞旋,人血飞溅。
恶狗气势凶猛,扑击如电,撕咬如狂。父亲为了保护我,勇气超乎寻常,视死如归,毫不退缩。
就这样,我们挣扎在兽与兽之间,抗争在血与泪之中,拼搏在生与死之中!耳畔传来的居然是大夫人和奴才们的欢呼狂笑:‘咬他,咬他,快咬他!快咬他!咬死他!咬死他!’
在恶狗凌厉的攻势之下,我们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痛彻骨髓,渐渐力弱气衰,面临灭顶之灾。
四只恶狗,却威风凛凛,越战越勇。
其中一只尤为凶悍,伴随仰天狂嗥,陡然屈起后腿,大张狼口,瞄准父亲猛扑过来。父亲一个躲闪不及,被一口咬住前胸,恶狗猛力一撕,登时,血肉喷洒在方砖地上。
父亲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便即摔倒,那声音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我犹自垂死煎熬,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轩辕杖顿地,又闻一个暴怒而邪恶之声:‘大胆恶奴!放肆无礼!把个相府搅得天翻地覆!’
来人正是丞相泰晖,泰宇之父。
我却看到生的希望,不假思索,奋起直击,踢开一只恶狗,杀出一条血路,直扑向泰晖,将泰格递到他面前:‘丞相大人,救救您的孙子!’
泰格虽然只出生三日,却生得极好,我抱着他没命奔跑,他居然不哭不恼,反而一脸欢笑。
泰晖低头看了又看,面对如此可爱的生命,他却是面无表情,半晌方问:‘哪一个生的?’
我鲜血横流,脑子却异常清醒,猛然醒悟,大声疾呼:‘阿禾姐姐!她鱼做的最好,您老人家最爱吃!这孩子更是错不了!定会为您老人家尽孝!’
泰晖闻听,依然无动于衷。
便在此时,大夫人见势不好,急忙奔上前来,忙不迭地给泰晖请安赔罪:‘父亲大人恕罪,媳妇管家不严,治家无方,扰了您老人家清静。’
泰晖静静看了她一刻,缓缓地说:‘她和她的孩子,都是下贱的奴役。你堂堂诰命夫人,何必如此短见?不如留着他,日后相府又多个生火做饭之人,你又何乐而不为?再说,我不喜欢鱼汤里有眼泪。’
泰晖言毕,转身便走。
大夫人顾自半晌呆立,也是悻悻而去。她手下奴才皆感无趣,各自走散。
当日晚间,父亲因伤势过重,含恨九泉。母亲也因伤心过度,产下嫦雯没过数日,撒手人寰。
自此,相府的奴隶,又多了一个孤儿。
阿禾含着眼泪,葬了我的父母,又将嫦雯护在身边,与泰格一起抚养。
我因此事被重重责罚,遭受一顿暴打,足足三个月不能下床。幸而阿禾不离不弃,我才未就此归西。”
阿龙闻言,由衷悲戚:“天地不仁,刍狗万物。造化不仁,万物熔炉。”
常翼悲从中来,不言而喻:“灾祸不关天地,劫难熔造炼狱。泰格两岁之时,泰晖病薨。
那时,君上刚刚登基,携君夫人前来祭拜。平心而论,泰宇虽是德行有亏,却是个盖世英才,君上慧眼识英,令其子承父业。
君上广开圣听,恢弘志士,随行的达官贵族,亦是不在少数。相府人声鼎沸,门庭若市。
我们这些奴役,在后院生火做饭,烧菜烧汤,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忙乱中,忽闻出入前后院的平民侍者,不断窃窃私语,似乎提到:‘老丞相出殡’、‘缺个殉葬童子’。
阿禾耳聪目明,颜色都变,急忙放下手中活计,去寻泰格。我更是忧急如焚,紧随其后。哪料到,便是一转眼的功夫,泰格、嫦雯双双不见踪影。
我与阿禾惊慌失措,奔出后园,左找又寻,正急得发疯,却发现两个心肝宝贝,被一个绝色美人抱在怀中。
那美人天生丽质,虽是素服素颜,却是貌赛天仙,比月中嫦娥还要袅娜,比洛水神妃还要惊艳。
美人身后,毕恭毕敬站着四位叱咤风云的将军。我当时不知,这四人便是闻名天下的‘南虞四剑’。
美人脚下,正跪着数个诚惶诚恐的相府侍卫。
泰格、嫦雯好似刚刚受了极大的委屈,本来哭得十分悲戚,可是到了美人怀中,瞬间止住悲声,睁大眼睛,对着美人上下打量,看了一刻,都被她的美貌颠倒,齐齐破涕为笑。
美人十分顽皮,一手一个,把两娃摇来荡去,哄得两娃喜笑颜开。
美人一心多用,还不忘呵斥跪在脚下的恶奴:‘你们哪里是抱娃?分明是抢娃!不会抱娃,只会害娃!不如各回各家,从头做娃!’
众侍卫唯唯诺诺,冷汗连连。
大夫人闻声而至,诚惶诚恐,不知所终,倒身便拜。从前总听人讹传,说大夫人她美貌绝伦,风华绝代,天下无双。
直到那日我才知晓,她跪在绝世美人脚下,岂止是庸脂俗粉?简直是俗得掉渣!
她那脂粉重抹的一张脸,吓得惨白如纸;她那珠翠重压的一颗头,扣得如鸡啄米:‘君夫人!痴儿顽劣,莫弄脏了您的锦袍。’
君夫人毫不在意,自顾与两娃玩的开心,看也不看大夫人,只是随口说道:‘宝宝叫什么名字?是你们第几个娃娃?’
大夫人瞠目结舌,不可言说。
那时候,我与阿禾双双躲在灌木丛,阿禾忽然在我耳畔轻声说道:‘常翼,听禾姐姐最后一句话,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易拼命,一定要保下性命,救护嫦雯、泰格。’
言毕,阿禾便拨开灌木丛,冲上前去,扑倒于地,叩拜君夫人。她抬起头来看着两娃,双目蓄满眼泪。
大夫人难以置信,忍无可忍,一声怒斥:‘贱人!懂不懂规矩?这是你应该出入之地?’
君夫人甚是聪慧,只望了阿禾一眼,当即猜出此中隐情。眼见侍卫拖着阿禾便走,又见阿禾冲着两娃伸出双手,悲哭到无以复加,急忙一声断喝,更是震破一群恶奴的耳膜:‘放肆!’
此话如同一声惊雷,吓得大夫人头上金步摇巨颤,唬得众侍卫磕头如玉兔捣蒜。
君夫人早已笑得花枝招展,看向阿禾,满面欢喜,惺惺相惜:‘你是孩子母亲?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阿禾连连点头,泪如泉涌:‘回禀君夫人,我叫做阿禾,今年十六岁,我的孩子已经两岁。’
君夫人闻言甚喜:‘阿禾?名字真好听!真是巧了,咱两个同岁。我生日小,便叫你禾姐姐吧。’
阿禾闻言,泪如雨下,只是拼命摇头又点头。
君夫人又问:‘宝宝可取了名字?’
阿禾看到生之契机,涕泪连连:‘男娃叫泰格,女娃叫嫦雯。’
君夫人闻听,面上一喜:‘好名字!一生安泰,一世格非。貌赛嫦娥,美过晴雯。’
她再不理睬大夫人,只是回头狠瞪相府恶奴,顷刻转喜为怒:‘跟着本宫做什么?看着就讨厌!都退下吧!别妨碍本宫与阿禾姐妹玩耍!’
众人闻听,瞠目结舌:‘全南虞最高贵的君夫人,称呼最低贱的奴役为姐妹,还要一起玩耍,这是什么状况?神仙开了小差,全部回了天堂?’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众人虽是满心不平,奈何君夫人在君上那里极其得宠,只好战战兢兢,继续巴结奉承。
不料君夫人把眼一瞪,吓退众生。
两人抱着两娃,自说自话,君夫人笑语欢颜:‘禾姐姐,你生得真美,像极了本宫一位故人,她便叫做奇水。’
阿禾闻听,面色惨白,眼中含泪:‘阿禾宁愿丑女无盐。’
君夫人闻言大惊,瞬间又有所悟,急忙哄她开心:‘禾姐姐,你看,两娃生的多好。尤其是两双大眼睛,乌黑发亮,星光璀璨,灵波翻转,简直就是两颗活灵活现的黑水银。’
阿禾闻听,涕泪滂沱,哽咽着低声说:‘君夫人,不出片刻,他们就会被强灌水银,变成殉葬童子。那时候,他们的大眼睛只乌黑,不发亮,不会星光璀璨,更不会灵波翻转,只会死气沉沉。’
君夫人闻言,大惊失色。
便在此时,忽见数位宫人脚步匆匆,急寻而至,原来君上有事,急召君夫人回宫。
无可奈何之下,君夫人只好暂行将两娃交还阿禾,临行交代:‘禾姐姐只管放心,我定思索良策,求君上营救两娃。’
虽是如此,依然不放心,又寻到大夫人,反复叮嘱:‘本宫极喜欢这两个娇憨小娃,改日还要过来和他们玩耍。’
大夫人闻言,假意欢喜无限,顶礼膜拜:‘能得君夫人如此眷顾,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分。’
君上一走,阳奉阴违的大夫人,一改唯唯诺诺,瞬间恢复英雄本色,指挥侍卫,强抢嫦雯、泰格。
我眼见大事不好,跳出灌木,舍生忘死,便欲营救。却见阿禾冲我拼命摆手,极力制止。我知她意,恶奴众多,寡不敌众。
我与阿禾,苦无良策,只好一路追踪,悄悄尾随其后。
大夫人喝令侍卫将泰格、嫦雯抢至灵堂。眼见泰宇便在此地,大夫人指着抛掷在地的两娃,含笑说道:‘明日父亲出殡,正缺殉葬童子。妾看两娃长得水灵,倘若能够长伴地下,父亲必会喜欢。’
泰宇闻言不置可否,虽是面无表情,却已算是默许。
两娃又被拼抢,又被丢摔,都预感大难临头,更是大哭不止。
一向温柔贤淑的阿禾,念着孩子命在旦夕,再也没了惊慌,再也没了恐惧,就连生死都已完全不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