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赢闻听此言,面色更是一怒,转而又是淡然:“便在上个月,你奉命保护荷姑娘,却害她走失;便在数日前,你奉命去漓象宫探访妖后,不仅无功而返,反而败露行踪;事到如今,你奉命照看迷宫,你又害荷姑娘伤成这般模样。俗话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璎珞,你自己说,你究竟是对是错,本王是该奖你功还是该罚你过?”
璎珞惨然道:“属下有负厚望,请我王责罚。”
博赢冷然说:“本王不问你,只问你夫君!”说话之间,看向天权。
天权脸色聚变,身心巨颤,跪倒在地,向上叩拜:“天权教妻无方,请我王重责。”
青荷眼看璎珞大难临头,想起她贤淑温柔,与人为善,万万不能因为自己而无辜受难,念及于此,大喝一声:“我王怎能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博赢看向青荷,脸色瞬间缓和,不由微微一笑:“青荷,你倒说说,我如何以怨报德?”
青荷灵机一动:“伯艺天下奇士,盖世英才,又帮你出谋划策,巧设机关,当真出力不小。非但如此,还助你营救仲声。你却无缘无故,伤他女儿,岂不是恩将仇报?何况璎珞姐姐不过是一介女流,你却非要强加重任,是你思虑不周,却来推卸罪责。”
博赢朗声大笑:“青荷,说得好!只是你有所不知,助伯艺、救仲声,不是我求他,而是他求我。何况,他女儿办事不牢,我难道不该替他管教?”
青荷心中愤慨,小脸刷白,口中嗔怪:“王爷,我与璎珞,可是知心朋友。你若残我好友,我会一辈子怀恨在心。到时候,你那青荷园、爱莲宫盖了也白盖。”
博赢面上一喜,回头看了一眼天权,朗声大笑:“这可是青荷第二次求我,每次都为了璎珞。当初她给我的情书,通篇都是璎珞,我可吃了好几日闷醋。她对璎珞,倒是有情有义,远胜于我。”
天权闻言面露喜色:“还请我王法外施恩,让我夫妻将功补过。”
博赢转回头来,看向青荷:“青荷有所不知,成大事者,必须赏罚分明。我不能喜你之喜,恶你之恶,变得黑白不辨,是非不分。”
青荷闻言撇嘴:“我王,自我看你第一眼,便知你前途不可限量,吴君非你莫属。只是,无过而罚,如何做明日之君?”
博赢淡淡一笑:“明君以后再说,你不听话,到处乱跑,璎珞又看你不住,就是过错。想要保住璎珞,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乖乖留下,老老实实听话。”
说话之间,不再计较璎珞、天权,而是慢慢靠近青荷。一边思索着重设迷宫机关,一边柔声说:“外面太阳也大,风也大,咱们不如先回家。”
青荷向右躲闪三步,一声娇笑:“我王难道不知?我最喜欢晒太阳,也欢喜吹山风,顶顶讨厌住迷宫。”
博赢徐徐逼近,脸色愈加柔和:“青荷,你想去哪里晒?想在哪里吹?不妨我相陪?”
青荷暗暗施展“蒹葭无为”之法,小臂穴道得解,即便如此,双臂依然酸软,不能灵活运转。
心下忧急,向右侧继续偷偷移步,小手向左前一指:“那面春色盎然,阳光灿烂,清风拂面,宛若仙境,移步至此,飘飘欲仙。”
博赢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绿树葱茏,绿草如茵,一片风光明媚。他一跃上前,伸出双臂,轻声说道:“那里景致确实不错,我陪你过去坐一坐。不过,你可要乖乖听话。”
青荷怎肯听话,突施“追星赶月”身法,向右急转,发足狂奔,口中大呼:“璎珞快跑!”
博赢一心捉拿青荷,哪里顾得上璎珞?飞身跃上,奋力一抓,却只拽住一只衣袖。
青荷奋力一挣,但听“咔嚓”一声,衣帛尽裂。
璎珞出嫁从夫,忠心耿耿,跪在当地,根本不敢稍动,眼看着二人向东南方向急速纵跃,满脸错愕。
博赢武功高出青荷数重,她想要脱身,自然势比登天。
青荷眼见博赢欺近,心急如焚,炫步飞身,“旋风无影腿”骇电出击。
眼见腿风凌厉,博赢飘然一躲,口中笑道:“青荷,不过数日,你武功又精进数重。”
青荷顾不上和他啰嗦,一踢之后,趁他避让,纵跃如飞,继续舍命狂奔。
博赢不敢逼得太急,唯恐她狗急跳墙。一边紧追不舍,一边朗声大笑:“青荷,你脚下慢些,前方缥缈崖,一不小心摔下去,可要粉身碎骨。”
青荷恍若听而不闻,犹如离弦的箭,飞奔前行,几个起落,又跃出百丈。
果如博赢所言,前方怪石嶙峋,云雾缭绕,不辨东西,想来就是悬崖峭壁。耳听悬崖下方,“轰轰隆隆”水声巨响,便如沙晨海潮一般。转念一想,心下顿悟:“定是桂江之水,从桂城辗转而下,喧嚣奔腾至此。”
青荷在悬崖边缘站定,白云飘渺追碧落,青冥浩荡不见底,险要至极。
博赢忧心如焚,极速跃将过来,再不敢过分逼迫,强做镇定,一脸赔笑:“青荷,别吓我,快回来。”
青荷低头俯视,百丈悬崖之下是深壑峡谷,是波浪滔天,是奔腾不息,是喧嚣激流。悬崖之高、流水之急,比芜江过犹不及。
虽是万分惊悚,更是渴望阿龙,牙一咬,心一横:“逃开博赢,已在今世。再见阿龙,只盼来生。”
念及于此,冲着博赢嫣然一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崖在眼前,不得不下。今日不搏,更待何时?”
再无半分犹疑,气运丹田,纵身飞跃而下。
博赢落后她两三丈,眼见她陡然起跳,惊骇无极,飞身施救。
他便如箭离弦,迅捷无伦,奋不顾身,飞到崖边。
但终是迟了一步,青荷已如断线的风筝,向着桂江激流急速坠落。
博赢急中生智,急速扑地,双脚勾住悬崖上的一处灌木,身体下翻,俯身想要抓她飘飘荡荡的衣袖。这般不顾性命,已是格外冒险,稍有闪失,必然被她带入深谷,万劫不复。
只是,这般舍命,依然徒劳无功。他的手指尖,将将触及她飘飞的长发,只觉幸福昙花一现,希望转瞬即逝。
便在博赢倒挂藤蔓之时,怀中一道小小的、碧绿的影子,顺势甩出,奔着青荷飞追而去。
就这般,博赢眼见青荷的身子和那道小小的碧影,笔直坠向激流。想象之中,那波涛翻滚的桂江,将她没顶,她和玉笛都是无影无踪。
这场景,这经历,如斯熟悉。那最想留住的吉光片羽,瞬间流逝,永远可望不可即。
一切宛如在十六年前,却永驻他心间。如今历历再现,更让他肝肠寸断。
忍无可忍,痛无可痛,撕心裂肺,大呼一声:“青荷!”
呼声极度惨烈,在悬崖峭壁之间,在百丈幽谷之中,不断震荡着回声。
伴随着经久不息的回声,泪水模糊他的视线,一个袅袅的荷影,一张婷婷的荷颜,出现眼前。
那是他的青荷,她披着长发,光着脚丫,轻袖飞舞,罗衣飘扬,裙袂倾洒,掠过世间万种芳华。
博赢扑在悬崖峭壁之上,伤心、迷茫、惆怅,无法用语言形容。
那落入激流中的不仅是青荷,不仅是爱人,更他最强烈的一颗输赢心,一起一落、一浮一沉,飘飘荡荡没了踪影。
一个声音,响他心底,更让他泣血:
你丢下我,决然一跳,决绝消逝。消失在峭壁之下,消失在波涛之间,消失在轰隆之中。消逝你的荷颜,消逝你的荷眸,消逝你的荷香。
留给我的,只剩无望的记忆,无谓的痛惜。只剩无边的悲凉,无际的迷茫,只剩无尽的忧虑,无极的创伤。
博赢的思绪,回旋到触摸她发梢的一瞬间,那般触手可及。不,可触而不可及,同生又不共死,相爱却要相离。
一生挥之不去,一世悔之晚矣。
博赢扑在悬崖峭壁上,痛到心灵尽头,伸出双手,妄图抓回失掉的所有。
天枢众人飞一般纵跃追来,眼见博赢扑在悬崖绝顶上,心碎神伤,再无往日风流倜傥,皆是满心骇然。
众人向下望去,只见飞湍瀑流争喧豗,只听冰崖转石万壑雷。更听博赢泣血低吟:
荷之分兮,坠于幽谷。莲叶萋萋,莫我肯顾。心之忧兮,曷维其驻。追鸟于水,求鱼缘树。
荷之离兮,落于幽谷。莲花灼灼,莫我肯顾。心之忧兮,曷维其驻。比翼双飞,却不同路。
荷之弃兮,飘于幽谷。莲子清清,莫我肯顾。心之忧兮,曷维其驻。绝代芳华,半生情苦。
荷之逃兮,遨于幽谷。莲蓬悠悠,莫我肯顾。心之忧兮,曷维其驻。生之长河,不能共度。
荷之怨兮,飞于幽谷。莲藕丝丝,莫我肯顾。心之忧兮,曷维其驻。梦之远山,但求相护。
璎珞痛心不已,自怨自责:“荷姑娘!”
博赢面色凝重,如梦方醒,缓缓站起身形,待得站定,更是杀气陡增,他双掌白气蒸腾,分明已经蓄足达摩内力,怒极之下,眼看就要雷霆一击。
众人相看,无不胆颤心惊。
璎珞也不逃跑,也不求饶,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王爷,璎珞失职,任凭责罚,不敢多说一句话。”
天权心知不好,脸色惨白,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倒在发妻身前,向上重重叩首:“我王,璎珞罪不可赦,我和她夫妻一体,甘愿带过。”
博赢眼望天权,达摩掌终于没有落下。良久,悲愤之情,化作云淡风轻:“璎珞,既然荷姑娘视你为知己,本王也不杀你。但你必须知恩图报,将功补过,找她回来。她若有三长两短,本王与你终生不复见。”
博赢正自痛不欲生,山坳中闪出三道身影,为首一人飘旋如虹,仔细一看,却是珍珠,她身后还紧跟着阳烁、迭采。
话说珍珠率众尾随瑶光随后而至,一眼望见迷宫被毁,墙倒洞摧,刀剑横陈,唯恐博赢遭遇不测,急切中寻声找到此地。
得知青荷遇险,镇拽不由心惊胆寒,她站在崖边,亲眼目睹悬崖之高、深涧之险、激流之喧,只觉毛骨悚然。
心下一片黯然:“这世间,几人如此胆大包天?不愧龙小夫人,只是不知,她能否绝境生还?腹中胎儿能否保全?”
珍珠尽力宽慰博赢:“舅父,荷姑娘此举确是凶险。只是她轻功绝顶,机智过人,或许吉人天相,就能死里逃生。”
博赢看着漫空云雾,荡在崖间,此起彼伏,飘飞流转,便似青荷迎风起舞;又见远山群峰,重峦叠嶂,气象万千,似青荷临风弄影。更是思荷心切,当下毫不怠慢,率众绕到崖下,顺着激流蜿蜒前行,沿江细细寻找。
再看桂江激流,奔腾怒吼,似千军万马,奔流而下。水面烟雾缭绕,奔腾喧嚣,回想青荷跳崖始末,更觉似梦似幻,不似在人间。
博赢一颗心七上八下,实在痛的无以复加,只好骗人骗己:“不错,青荷聪慧,轻功又是极好,倘若没有七八分把握,绝不会铤而走险。”
溜溜找了半日未果,只见桂江激流接连滑下三道高瀑,最后注入一个硕大无比的天坑。
博赢站在天坑边缘,眼望天坑深潭,满面黯然:“除了这座天坑,咱们均已寻遍。你看,如此天坑,四周尽是悬崖峭壁,方圆数里,根本无处落足,更无法攀援,她若坠入此地,当真有命生还?”
珍珠心下一痛,灵光一闪,急忙吩咐阳烁、迭采:“速去集市,多多购置长绳,咱们下到天坑寻觅。”
众人领命而去,待结好绳索,牢系峭壁古松,博赢更不犹豫,抓起绳索,便欲攀附而下,天权、紫逍如何肯依?
珍珠更是一把将其拦住:“舅父,天坑高达百丈,极是凶险,更何况舅父前日在漓象宫恶斗,受了寒浪掌风冲击,内息不调。依我之见,迭采轻功最好,身形又灵巧,不如让他代劳。”
迭采奉命抢到天坑悬崖峭壁边上,一手拉绳,灵猿一般,“哧溜”一声滑了下去。众人只知他极速飞落,刹那间不见影踪。
当此时,夜幕降临,四周寂静无声。众人在黑暗、焦虑中苦等。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迭采捷如壁虎,援索攀了上来,却是不住摇头:“天坑树丛草稞,我都寻了数遍,不要说荷姑娘,便是半个人影都不曾见。只有一群猴子嬉戏玩耍,倒是自得其乐。”
博赢闻言,一线生之希望瞬间点燃,思来想去,喜忧参半:“咱们生未见人,死未见尸,许是青荷聪明机警,吉人天相,早已死里逃生。”
虽是自欺欺人,却也豁然开朗,心情大爽。
一行人中只有璎珞闻听此言,不喜反忧。她念念不忘青荷双臂穴道被点,一双脚腕重伤,手足不能自如,如何抗争激流飞瀑?
风中矗立良久,博赢终于狠下心肠:“璎珞,你留下来好生寻荷。明日便是漓象禅位大典,此乃重中之重,一丝一毫马虎不得,咱们更要按原计划分头行事。”
众人得令,兵分两路,乔装改扮,分由博赢、天枢统帅,一路向北,回转桂城。
博赢郁郁寡欢,虽有珍珠、天权护在身畔,依然难展欢颜。一路默默无语,辗转奔至城南,入住一家不甚起眼的客栈。
阳烁、迭采办事周全,早已秘密派人提前预定了房间,又安排众人在一楼隐秘的雅间,悄悄用膳。
博赢满心悲戚,虽是美味珍馐,色香俱全,依然手举竹筷,难以下咽。
正在愁思辗转,忽听大堂之中,传来轻轻脚步之声。众人陡然警觉,停筷停盏,侧耳倾听,便知一行三人,都似极佳的轻功。
正自暗暗心惊,忽闻为首一男子之声,传入耳中,虽是极力压低,依然略显洪亮:“小二哥,此店可还有雅间?”
小二闻声而至,定睛一看,来人锦衣华服,非富即贵,心下欢喜,趋之若鹜:“回这位客官,雅间已全被占满。”
男子闻言一脸黑线:“能否行个方便,腾出一间?”
小二一脸无奈:“这位客官,小人实在为难,只能委屈您将就大堂。”
男子刚欲发难,便听一个清脆悦耳之女声:“二哥,出门在外,万事从简,不必事事求全。”
那声音,有如天籁,扒开污浊的眼;有如利斧,劈开混沌的天;犹如巧手,拨开混乱的弦;有如明净的心,连接千年的缘。
那声音,有如日月,照亮期盼的地;有如星辰,闪耀黑暗的迷;有如山泉,流过干涸的隙;有如清溪,洗礼淤塞的泥;有如微风,吹绿败落的草;有如甘霖,重生枯萎的苗。
青荷!分明就是青荷!
这声音,犹如天和地,犹如云和曦,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不是她,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