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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吴冷西并未听清这几句,本想发问,转念猜许是成去非无意的一些感慨,遂不再启口,亲自送成去非离开府衙。
    入了乌衣巷,成去非不禁眼望西边最后一抹即将逝去的霞光,天边已挂了几粒灿白的星子,昏黄的一眉新月,不似以往清亮,倒像洇湿的花笺,颜色滥了,到处稀里糊涂,暧昧不明的。好似那双眼,总怯怯的,恋恋的,粘在他身上,成去非这才想起,他是有好几日不曾再去探望她一眼,然而候着他的岂止是她?成去非径直回了橘园,坐到书案前,理了半日思路,方命婢子笔墨伺候了。
    第200章
    就在一夜未眠的成去非递上折子过后的没多久, 勘检寺院的部署还停在台阁的众议之中,一沉无预兆的秋雹打得整个建康懵然,因发生之时, 百官恰在上朝的路上, 雹子初仅若豆,继则若卵, 后竟若拳, 建康各类天灾,何人不见,然如此严重情状, 百官却是第一次领教,纷纷跑动起来寻一藏身之处,躲避不及者, 竟被冰雹击破了头颅, 挂了满面的血, 实在狼狈万状,有辱身份,众人彼此相视,先是各自取笑一番, 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继而七嘴八舌议及此次天象诡异的背后究竟出自何意。
    或云太常属太史令当负起失察之责,或云人作怪才惹得天怒无常, 至于何人作何怪, 则在众人不清不楚的几句笑语中消散了。
    不过百官这等模样, 亦不适宜拜见君父,天子近侍不多时过来传旨:朝会临时取消,待冰雹势止,众卿且先归家,有事可递折子。百官本无事可奏,如今倒有了事,一时摩拳擦掌,只待归家提笔罢了。
    天子虽下了旨意,而这场秋雹足足下了数个时辰方渐渐止住,当务之急,仍是遣有司速去查勘灾情。是日,有司所报,先呈台阁,顾曙等也已将勘检寺院的几大项部署下去,成去非一面听顾曙回话,一面观看此次灾情细则:
    八月庚子,建康疾风迅雷,雨雹,大如鹅子,棱利如刀,碎屋,断树木如剪。计毁屋舍万余间,杀稼百余里,杀伤千余人,牲畜伤损无算。丹阳郡灾情尤重,田禾瓜果尽伤,毙人畜无数,击杀马场骏马六十七匹,击死鸟雀狐兔无算。吴郡……
    后面一长串几乎无差别的陈述,成去非看得眼疼,抬首对顾曙道:
    “差不多就那几项,勘检时务必如实记录。”
    顾曙应声方一转身,成去非忽喊住他:“我记得扬州所辖的大寺几乎皆有自己的粮仓,这两年规制越发大了,囤这么多,等着发霉么?你遣人先去查出个底细来,顺便告诉各寺的大和尚,让他们做好开仓救灾的准备。”说着把刚浏览完毕的奏章给了顾曙,“你对照看下,该如何布置,且先拿个主意出来。”
    “寺院向来都是自给自足,朝廷贸然下令……”顾曙的话有意不讲完,成去非抬首笑看着他:“怎么,剩下的话不好说了?”顾曙笑道:“那倒也不是。”
    “不好说的话,我来说几句,”成去非接言,“佛家不是讲究普度众生,慈悲为怀么?如今机会来了,百姓活着的时候不渡,要等死了对着腐肉说唱吗?大和尚有异议的话,就拿此问他。”
    顾曙目光闪动,成去非瞥他一眼:“倘是怕寺里否认有囤粮,那就好好查,大寺的情况,谁都清楚,我记得豫章郡有座寺庙是你发愿所建?”顾曙不料他临尾提起这么一桩,眉眼一黯,复又平常,“是为先母而已。”
    成去非略一停顿,道:“是我唐突了。”顾曙笑道:“大人言重,不过是桩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成去非便转移了话题,“这一季度的赋税预算报表呈上来,通知八座丞郎,准备议事。”
    台阁的惯例,除散假外,几乎每日都要集齐议事。由各曹尚书郎提当日需解决的重要政事,由八部丞郎共议,再起草成文,最终出具的文书,经由各级签署,才可上呈。成去非总领尚书台后,八座议事倒不局限一早,众人随时皆有可能被传唤,不过平日事由,成去非同尚书仆射、左右丞、及大尚书商议得更为频繁,众曹郎更多的是参与,以往有录尚书事重臣压着,即便是令、仆射等人亦多有不能定主意的时候,如今成去非加官至此,台阁倒省去许多麻烦程序。
    “此次雹灾,江左有几个郡县,灾情颇为严重,稼穑既毁,于贫农,府库不得不放仓救济。而今夏收成尚可,常平仓里储存亦十分可观,于家赀相对宽裕的农户,则可适当放低价格抛售,这件事,左民尚书、右丞及度支尚书,协同办理,计赀薄都在那放着,对照着行事,待具体操控时,也不能太过死板了,莫要轻易出现饿死人的情景。”
    成去非见人聚齐,就赈灾一事有条不紊布置下去,顺手把有司所呈公文递给了顾曙:“传着都看一看。”一面又拈起顾曙送上的报表仔细看了,众人边传阅边低声交流相议,再有人抬首时,已发觉上头成去非的面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不少,正在猜测是否因那份报表所起,成去非已问道:
    “为何有的州郡,把赋税都已征到了凤凰七年?这是打算寅吃卯粮?还有,这里有几个大郡,我记得因天灾之故,是免了今年赋税的,为何又加上?”他的目光扫将一圈,最终是落到度支尚书顾曙,右丞温炎的身上,除却度支尚书主财政,右丞亦掌台内库藏庐舍之事,乃辅佐令、仆之职。只因温炎向来多病,许多事力不从心,多由底下诸曹郎协助把控,此刻无从回话,这本也超出他职责所在,此事素来由顾曙一人主持大局,其余人不过鞍前马后奔波琐事而已。
    “大人,容下官解释,”顾曙每每议事时,气度虽一贯清雅从容,但嗓音总要清亮几分,“雍凉几州边防军费,每一年都可算一项大头,再加上今岁用兵并州,王师长途远袭,耗费惊人,而据西北最新的军报,只怕胡人入秋后还将有不时的进犯骚扰,兵员要增,损坏的部分长城也要修葺,再加上前不久战事善后,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是故仅军国方面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数亿钱以上。如今,国朝的财政正是采用‘量出为入’之法,这项军政开支无从节省,下官也是不得已为之。”
    无懈可击的解释并不能遮掩国朝无钱可用的尴尬局面,成去非皱了皱眉,还是问道:“赋税征到凤凰七年,是因早已提前透支,只能一年年往后推加?”顾曙点了点头,“正是,西北的军饷、补给、以及伤亡的抚恤,无从节流,日后,唯有开源方可解财政之困窘。”
    “上一回录公所提与东南诸国海上贸易一事,下官以为大有利可图,国朝的蜀锦、青瓷、漆器、铁器、纸张文具乃至茶叶药材,颇受东南诸国欢迎,而诸国的犀角、象牙、翡翠、玳瑁等物,又受国朝子民喜爱,何不尽快拓展此块?亦或者,国朝大可去更远的地方,与之往来获利?”座下一尚书郎朗朗而言,众人皆以为然,以广州为首的岭南各港口,贸易往来一直较为繁荣,再加以开辟新航线,也未尝不可,只是在造船及航海等诸事上需专门人才,一时众人又就举荐之事议论开来。不知谁忽想起王靖之,遂言及此人,可遣去广州理事,王靖之乃顾曙一手赏识提拔,其人颇有才干,亦有人否决,以王靖之负责京畿漕运周转更为紧要为由,还是另选他人更为妥当。
    “京畿既离不开王靖之,他手底下就无人可用了吗?”成去非启口道,“跟着他历练的也不在少数,选出一二人才不该是难事,方才的提议好,此事的确应尽快定下来,有司着手去办。”
    不过话题似是牵涉远了,成去非便道:“眼下要紧之事,不过两样,一为赈灾,二是勘检寺院,如今看来,这两件未必就没瓜葛,听说御史台那里已有了弹劾台阁的奏章,诸位如何看?”
    一时四下寂寂,虞归尘在内几人于灾害发生的翌日已风闻御史台的弹章汇总到了中丞大人那里,而所弹事宜,无非在于想要阻止勘检寺院一事,弹章语气之相仿,措辞之相近,不过同指台阁不当轻易干涉佛门重地,言外之意更在暗示,此次雹灾正是因人妄行而致神佛降下异景,是为告诫,应及时收手。这些空言虚语并不会停止,台阁中人亦能想到,再过上一两日,到了朝会,那些弹章未必就不会铺天盖地,纷沓至来,矛头所指,时人清楚异常,虽于表面上弹劾的是整个台阁,然魁首不过是年轻的成去非而已。
    “不知太常署一众人是如何跟今上解释的?”尚书郎李涛接言,心中想的却是,以往天象紊乱,天子总要罪己一番,归于失德,而再早些,前大将军在时,曾欲把日食之罪加于太尉,两下一想,又念及前一段天子迎佛骨盛况,竟有些恍然,难道此事是要往录公身上推?一时只叹这场冰雹,竟也能无端生出这些。
    “这便奇了,不过是要查寺院的基本财产,跟国朝每几年丈量土地,清查人口,有何区别?再者,就是普通黎庶,也有计赀薄登记,不过是摸清状况而已,何来这些妖言妖语的?”有人心直口快道,其余人自有多想一层的,听他天真,不免觉得可笑,口中却跟着附议两句。众人声音渐大,总归还是一致的看法:勘检一事断无撤回的道理,天子的诏令也已下,纵然那弹劾的奏章雪花乱飞,
    虞归尘自然清楚勘检寺院这样的前奏,是为其后铺垫之意,而这样的心内明镜般的清楚,不独大尚书有,其间不乏事佛者,此刻便缄口不语,只听他人高谈阔论。
    “不过无稽之谈,大人毋需放在心间,”虞归尘轻叹,“每有天灾,总有人作言造语,无识而已,凤凰五年的元会,太史曾担心日蚀,大司徒当日的解释再好不过,圣人垂制,既不应以天象有变而废礼,也不该以此废事。国朝地域辽阔,各样灾害,时有发生,倘每一回都这般穿凿附会,那朝廷什么事也不要做了。”
    众人失笑道:“大尚书此番妙言,来日朝会自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一旁顾曙只是微笑,待人声稀疏,座下忽又传来一句:
    “下官有话要说,”说话的正是一平日里罕言稍显木讷的尚书郎杨守仁,众人以为他要接着此事再议,饶有兴味齐齐看向他,不知这有名的闷葫芦是突发了什么奇想。
    “下官以为,仆射大人的量出为入虽大胆新奇,却就此摒弃了量入为出之优势,不是可取之道,哪有为了另一样好处,就不要原先好处的呢?”杨守仁一席话说完,脸便红了,众人一愣,原不知他这半日竟还在思想前面话头,可话一出口,不免替顾曙惊愕,不由把目光投向了顾曙。
    顾曙却看向他,露出了笑:“守仁不妨直言。”成去非也道:“勇气可嘉,卿欲夺武库之称?”说的众人呵呵笑将起来,倒去了方才所提之事带来的阴霾。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杨守仁一紧张便有些口吃,是故平日里尽量少开口的,此刻只觉满脑子想法不得不倾泻,胸膛一热,便说了出来,此刻被众人笑的,越急越窘迫,成去非只得命人把笔墨移来,杨守仁涨红着脸,写下两行字,由人递给了成去非。
    成去非却交由了顾曙,道:“仆射大人来念吧。”
    “权一岁入,量入为出;权一岁出,量出为入,多取非盈,寡取非绌,上下流通,无壅无积,是在筹国计。”顾曙徐徐念道,不由笑赞,“某受教了。”其他人亦跟着称赞这是集两者之长,避两者之短,虞归尘听罢忖度半日却道:
    “确是两全,然计策倘是不能连贯稳定,再加之人为判定多有出入,反倒易召手忙脚乱,无所适从,”说着笑望杨守仁,“不过守仁所言,倒还是可参考一二,仍不失为良言良策。”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众人自台阁出来时,天色倒还早,彼此告别时,虞归尘本欲再同成去非说上几句,却又思想方才话意已尽,遂也只是见礼上车离去。
    众臣的口风还有待于朝会可得,成去非并不为此番情势烦恼,只打定主意,听凭百官吵闹去,再回想虞静斋那几句,不禁微微一笑。等回到乌衣巷,却见一熟悉身影忽闪了出来,原是桑榆提着一篮子螃蟹截住了他:
    “恩公!”
    成去非知道怕是难拒绝,遂上前道:“自己下河打的?”桑榆眉开眼笑,“恩公怎么知道的?”成去非看了一眼,都用苇叶包着系以麻绳,那条条腿却露在外头张牙舞爪的,桑榆见东西送的容易,跑得也快,远远丢下一句“草民要回去给大人做饭啦!”,转眼便没了影。
    他两手各提一串,上台阶时,自然想起有一回同琬宁说螃蟹的事,无肠公子既送上门来,也算好事,成去非便径直往木叶阁去了。
    第201章
    秋侵人影瘦。
    南牖开着, 八窗通明,琬宁那屋子里仍无多少玩器,有的是笔砚楚楚, 字画叠床。可此刻, 他的小娘子却也仍只是少女爱慕美丽的大好年华,成去非立在不远处, 无声看着窗前的一幕, 并不急于上前打断。
    琬宁微颦着眉,双目却是闭合的,睫羽轻颤, 蝴蝶的须一样,那声音也是格外地娇糯清甜:“四儿姊姊,好了没有呀?”四儿正对着手中花钿直呵气, 忙安抚道:“好了, 好了, 再等片刻,这就好!”说着手中猛一温热,呵胶化开,四儿便给粘贴到琬宁双眉额间, 随之退后两步,上下打量清楚,又把铜镜递给琬宁, 笑道:“姑娘自己看看。”
    铜镜中的少女对着琬宁嫣然一笑, 连带着那花钿的光泽亦跟着闪烁不止, 那是飞鸟的形状,盈盈停在她额间,仿佛下一刻,便可振翅而去,无端让人想起《逍遥游》来,倘真是大鹏可就糟了,琬宁失笑。
    “姑娘,再换一种看看?”四儿正要用热水替她卸下,却听琬宁似是娇斥:“四儿姊姊,你给我换五六样了,我的脸都被你弄花了……”原是计较这个,四儿笑得直不起腰,浑身发软:“哪里有弄花?不过红了几分,不多试几样,如何能知哪个最好看?”琬宁微微撇了撇嘴,仍是翘起的小菱角模样,“方才烟雨姐姐,把我头发都扯断了,你又来折腾我的脸面,可怜我的脚都坐麻了。”
    “那烟雨姐姐爱给姑娘弄头发,我给姑娘弄脸面,正好弄出个绝世美人来!”四儿还是笑,听她罕有地撒娇,真是惹人怜爱。半日前,烟雨自顾府得闲来看琬宁,送了一种带香的墨,两人叙了许久的私密话,临走了,烟雨想起来要给琬宁梳发,不料半途木篦竟断作两半,夹扯了琬宁几根青丝,此时还捏在琬宁手间,四儿还想打趣她几句,蓦然瞧见窗外成去非就站在那,也不知来了多久了,手底忍不住轻轻推了琬宁一把,低声道:“大公子来了。”
    琬宁微微一愣,本欲起身,脚却用不上力,脸倏地便红透,心底算着他已逾半月不来此间,不知这一回是怎么想起来的,这样思想间,眼眶不觉酸涩,而成去非业已走到她跟前,先吩咐四儿:
    “园子里摆张小几,再弄具叙炉来,上头煮些清水,”说着把螃蟹递给了四儿,“绳子不要解,洗干净了。”
    琬宁早听得好奇,抬了个眼角,觑上几眼,成去非按着她肩道:“做不得无肠公子,便吃了它,小娘子说可好?”琬宁更是奇怪他这人,无论同她多久未见,总是一见面就好似从未分开似的,起头便是极为相熟的语气。
    四儿见两人如此,正要抬脚离开,成去非又喊住她,似在思忖,少顷才道:“我写个单子你让杳娘去准备。”他顺势俯首捏了捏琬宁的脸颊,不禁仔细望了望她:美人眉目如画,这花钿正是点睛之笔,绿云低映花如刻。琬宁见他目光十分异样,道不出的热辣,便扭头想避开,成去非笑着松手:“纵的你见了夫君就这么坐着不动,起开研墨去。”
    “我脚麻……”琬宁小声嘀咕一句,成去非无奈,刮她鼻翼两下,自己挽了衣袖正要动手,琬宁已凑到跟前,无声研起墨来。成去非见她带着惯有的不胜之态,余光瞥了一眼,那四儿早跑外头相候去了,便贴上琬宁后背,两手在那纤腰处顺着,低声问:“不是让你好好吃饭么?也没见长几两肉。”琬宁因他离得太近,那双手且又在腰间四处游弋,臊得没办法再动,努力按下心跳僵僵道:“大公子,容我研好墨。”
    “嗯”他口中虽应着,少女清淡的体香却萦绕上来,他一时有些不舍,还是放开了纠缠,等笔墨俱备,成去非抽出一张便笺,在上头写了两行字,琬宁忍不住看了,尽是吃食,不解道:
    “大公子要做什么?”
    成去非头也不抬,写好方道:“饿了想吃饭,这都看不懂?你也是读书读痴傻了,”抬目见她羞红了脸,更得几分意趣,便存心附在她耳畔道:“古人说饱暖思淫欲,不吃饭哪来力气?”琬宁一双妙目睁大了回望他,对上他正深看自己的目光,旋即垂下脸:“大公子不害臊……”
    虽是低语,已被成去非听去,遂扳正她肩胛,含笑问道:“我倒要请教,我同我的娘子说些闺房私话,用得着害臊?”琬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螃蟹,忍俊不禁回了句:“大公子怕是属螃蟹的,横竖都是理。”
    成去非一愣,立刻伸手向她探去要罚她,琬宁扭着往后避,这一阵还没乱起,后头的墨却被打翻在地,两人皆是一怔,成去非反应灵敏远甚过她,一把捞少女入怀,一只手早灵蛇一样滑进了她小衣,将将攀上那一团挺翘,琬宁羞得直推他:“四儿姊姊还在外头等着呢……”他本也不过是要吓她,此刻一丢手,拿起单子往外走去,四儿正一脸疑惑辨着屋内声响,见他出来,毕恭毕敬接了过来,成去非且又嘱咐:
    “喊两个丫头过来清扫下屋里。”
    说罢转身进来,引琬宁到内室榻上,两人坐了下来。琬宁留意到他官服未换,知道他是回府便朝自己这来了,一时稀奇又惆怅,遂道:“大公子不换衣裳么?”
    “你不提,我倒忘了,你这里不是有我的衣裳?拿一套来替我换上。”成去非就势卧下,琬宁只得去给他寻出几件来,挑了青色那套,为他换上,成去非只见一双素白小手皎月似的在眼底晃,而双唇却红艳湿润,绯梦一般,就在绮思将起未起,他忽发觉空气中那点味道不对,问道:
    “这是家里的墨?”
    琬宁半跪着给他扎束腰带,答道:“今日烟雨姐姐来看我了,顺便送我一盒墨,她说是跟顾公子讨的,里面加了荷叶芸草,所以才得这股清香,大公子可是察觉到了?”
    这种巧思,正是阿灰的风雅,而这种巧合,也正是阿灰的风格。成去非一笑,抬起琬宁下颚,居高临下望着她,半日听外头似是有了动静,方玩味笑道:“日后多这般打扮,我爱看。”
    琬宁心中却忽掠过一阵嫌闷,她不喜他这样评估的眼神,别过脸去,一言不发仍坐在榻上。他的目光缺乏善意,她并不像他所说那样读书读痴傻了,想了想,轻声道:
    “我不是为了大公子才这样装扮,即便无人相看,我装扮得好看些,自己也舒心。”
    她偶尔的锐利,就在于此,成去非笑道:“我哪里得罪你了?不过是想着多日不来看你,怕你寂寞。”
    相思同寂寞,本就无可区分,人是因寂寞而相思,还是因相思而寂寞,也并不重要,琬宁习惯他这样的性情,听他又道:
    “你如此装扮,确是妍丽,我是男人,爱看你这样的小娘子,不是人之常情?多打量你几眼,你也不乐意,难道要我说你丑不能看,才觉得受尊重?这样的话要得要不得?”
    琬宁驳无可驳,咬唇不语,四儿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大公子,皆已准备好了。”成去非便去拉她的手,“你不饿么?也是,你整日清闲,定不似我这般易饿。”
    琬宁不禁解颜一笑,随他一道来了园子里。
    水已鼎沸,咕嘟咕嘟直往上冒,那河蟹个头颇大,盘子似的,琬宁看它在里头翻滚,旁侧上下漂浮的则只认出了姜片,遂问道:“除了鲜姜,那是何物?”成去非坐下道:“是紫苏叶,这两样可解蟹毒,你果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一阵微风过,琬宁抚了抚鬓角碎发,含混道:“我在家时,这些都不太懂的。”
    “我懂就够了。”成去非笑言,指着一旁佐蟹的菜肴道,“这是腊鸭,醉蚶,鸭汤煮的白菜,果品认得么?”他手指换了方向,“一碟风栗,一碟乌菱,还有梨花春,你最爱的。”末了捎带打趣她,琬宁脸又是一热,“这些我认得,不烦大公子。”
    “很好,会吃吗?”成去非问,琬宁发愁地看着那一双紫鳌拳头似的,她确是不会摆弄,以往在家中吃蟹,都是家仆给挑出蟹黄,她是无从下手的。成去非道:“怎么不言语了?”口中虽在笑她,却早捡了一只出来,他这双手执过笔,拿过剑,剥起螃蟹来,竟也娴熟无比。
    不多时,琬宁只见眼前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成去非见她发呆,甚是可爱的模样,笑道:“还不够?需我亲自喂你?”
    琬宁抿唇一笑摇了摇头,拿起银匙,送入口中,如此鲜肥甘美,只觉更无一物可以比之,竟一气吃掉六只,仍不住嘴,成去非给她少斟一点梨花春递了过去:“河蟹性寒,你饮点酒。”少顷,琬宁满面绯红,不禁叹道:
    “难怪前人会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鳌,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成去非不以为然,摇首道:“你好歹是经学世家出身,就这点出息,看来以往是高看你了。”琬宁因酒上脸,微醺间有些难能把持,忽把他跟前的也抢了去:
    “那大公子不要吃了,都是我的。”
    许是酒的缘故,她明眸流转间,染了几分媚眼如丝的情态,倒是第一回得见,可语气却又分明憨纯,成去非含笑看着她撒泼耍起无赖,又给她挑出半盘醉蚶的肉来,夹了两块腊鸭,几片白菜,佐之余杭的白新米,待她吃的满嘴泛光,且醉意更甚,便从她袖管中取出帕子,替她擦拭了,才将茶水递过去让她漱口。
    却见她忽双手托腮,偏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成去非问道:“还没吃饱?”琬宁冲他呵呵直笑:“我想吃甜的。”成去非只得命人再送来一碟蜜橘,琬宁刚塞了两瓣,只觉双眼发饧,软软往成去非怀中倒去,口齿不清道:“我不要你走……”
    她犹如一头眷恋母亲的小兽,蜷在他怀中,时不时蹭他几下,说不出的亲密。成去非一手摩挲着那凉绸一般的浓密青丝,一手持盏饮着酒,明月不知何时爬上来的,就挂在梧桐梢头,草丛中虫声稀疏,待一场霜下来,便会彻底销声匿迹,他一人对月,沉思良久,风露稍凉,怕冻着她,正要横腰抱起,琬宁嘤咛着,似是不耐,忿忿将他手往外一扔,成去非拍了拍她热透的脸颊:“让你驱寒的,倒发起酒疯。”
    他还是抱起她,放到床榻上,拿热棉巾替她简单擦拭了一番,自己方去沐浴,等回来时,琬宁也渐渐醒过,澄澄的一双眼朝窗子那望去,一小束月光已打了进来,凉汪汪的水波似的,还有凉凉的清香,几乎要拂到面上来,琬宁侧眸的刹那,成去非已立在她眼前,是了,那是他的味道,琬宁默默看他开始解衣,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在他投射下来的阴影里不由颤了一下,赶忙闭紧了眼。
    “既醒了,就不要装了。”成去非丢过一件衣裳,砸她面上,琬宁被呛了几声,头是有几分晕眩的,悄悄拿开他的衣裳,为难道:“我还没洗漱,不能侍奉大公子……”成去非冷嗤一声,“我说让你侍奉了?哪一回不是我侍奉你?”说得琬宁更是无颜,低声问道:“那大公子为何不回橘园?”
    “这话听着哀怨,我事情多,体谅不了么?”成去非说着同她躺到了一处,男子的身体都这般热?琬宁待他靠近的刹那,没头没脑地想了这么一句,任由他揽自己入怀,好不易褪去些的红潮又漫上脸来。
    “你倘真是有事,大可去橘园找我,又不是没在那里宿过,总害羞什么?”他低低问她,琬宁被他温热的气息弄得有些不耐痒,两手抵在他肩头,口中说的却已经是另一事了:
    “昨日芳寒姊姊来跟我闲说半日话,大公子同殿下,”她垂下目光,不太敢看他,成去非本已阖目养神,听她陡然把话锋引到这上头,淡淡道:“接着说。”
    琬宁怕他作色,忍着羞,把脸主动贴到他裸露的胸膛之上,轻轻抚摸着:“大公子同殿下不是寻常夫妻,相合相离皆为天下所瞩目,如有差池,天下人不敢妄议殿下,可会有人拿此攻讦大公子,所以请大公子千万慎重行事。”她软语温言着,成去非一把捉定她的手,抬起她瓷胎一般的小脸,打量片刻,不凉不酸道:
    “情见于色,你是真这么想?我本以为你多日没见着我,总该说上些私言切语,却是大度至此,你怎么就知道我爱听这样的话呢?”
    他不无讥讽,女子懂事到这等田地,他是不喜的,她倘是真的爱恋自己,便应盼着独占才好,长夜尚未开始温存,她几句话便把他那点兴致赶得一点不剩。
    “我险些忘了,你是读圣贤书的。”成去非道,琬宁已听出他的不满,却不肯松口,仍道:“大公子许是觉得我拿捏作态,大公子大可不必管我,便只是为自己想,也不肯么?”她眼中酸泪上来,“我是该拈酸吃醋,可我更……”她极力忍着泪,“大公子该爱惜自己。”
    成去非沉默不语,久久凝视着她不动,他本不必细辨真伪,也知真伪,一颗心终是悸动起来,忽就捧了她的脸吻了下去,他的一夕温柔难能可贵,亦不难觉察,琬宁眼眶湿润得厉害,听他低喃一句:
    “琬宁,给我生个孩子……”
    琬宁身子一僵,说不出是喜是悲,竟不由推开了他,红润的脸颊上已经布满了泪,她羞怯,更是难过:“倘我不能呢?”两人情事虽不多,前后时间却不算短,琬宁早被此事缠累于心,他从未跟她提及,蓦地点出,她这才确定他对她是有这层期盼的,心中欢喜得紧,忧愁得紧,直想痛哭。
    “你尚青春,来日方长,会有孩子的。”成去非吻她滑落的泪水,苦涩冰凉,琬宁哀哀望着他:“倘我真是一直不能呢?大公子会对我很失望是么?”假设的事实,已犹如巨石碾过心肠,她亦是在倾诉着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