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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 第76节
    可是他上学时期因为不戴助听设备,导致英语听说能力受阻,英语成绩一直无法提高,不是更严重的不方便吗?
    对于学生来说,成绩直接与前途挂钩,比工作上的沟通重要多了。
    难道真的是碰到了某个契机?
    早在七年前,黎棠就看出蒋楼总是笑不达眼底,笑容对他来说只是习惯,是用来融入凡尘的一张人皮面具。
    那么他现在不爱笑了,是否也是这个原因?
    恢复服药的第一晚,黎棠抱着疑问入睡。
    次日清晨是被电话吵醒,黎棠在电话这头神志昏聩,苏沁晗在电话那边神采飞扬:“我下飞机了,各单位准备接驾!”
    一个小时后,黎棠作为“各单位”本人,在附近的一家早茶店接待了远道而来的苏沁晗。
    未到饭点,先要了茶饮和点心。
    与七年前相比,苏沁晗的少女感里多了成熟,黑长直配上吊带短裙,外搭皮衣短靴,冷艳中不乏四季不分的酷劲儿。
    开口却有点破坏气氛,苏沁晗抖着红唇道:“我知道首都冷但没想到这么冷,早知道不露我美丽的肚脐眼了。”
    最近喝着中药热衷养身的黎棠也担心她着凉:“等会儿去我那里套件衣服吧。”
    “刚见面就请人家去家里啊。”苏沁晗扬眉道,“要不是知道你是gay,我还以为你要追我呢。”
    黎棠笑了,为这不需要费心寒暄就能轻易找回的熟悉感。
    吃完去黎棠住处挑衣服,苏沁晗对着一柜子黑白灰叹息道:“男人一旦进入职场,就会变得这么单调乏味吗?”
    到底还是选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套上。很快暖和过来,不再需要靠抖取暖,苏沁晗在黎棠租的loft公寓里上下闲逛,时而夸奖这个摆件有品,时而锐评这把椅子不行,把爱美这一特点从七年前贯彻至今。
    也没忘记自己现在经营着一个数十万粉丝的账号,在楼上的栏杆边坐下,腿悬挂在空中,举着自拍杆拍了几张照片。
    在得到黎棠“可以公开”的允许之后,苏沁晗一边用手机p图,一边与他闲聊:“周东泽都跟我说了,怎么样,打算接受他吗?”
    听前半句,黎棠还以为又是跟蒋楼有关的事,听完才放松下来:“要听实话吗?”
    “当然,我最讨厌猜来猜去。”
    “实话就是,我现在专心搞事业,不想谈感情。”
    “那你要拒绝他?”
    “嗯,他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时间够久了。”
    苏沁晗长叹一口气,似在感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后话锋一转,又道:“你见到蒋楼了?”
    “……”黎棠有片刻无语,没想到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得到肯定的回答,苏沁晗意外地没有追问黎棠和他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提及过去,而是问:“他现在什么样子,有没有变成油腻大叔?”
    虽然以蒋楼目前二十七岁的年纪,怎么也谈不上大叔,但苏沁晗说,当年同届的好几个帅哥,包括顶着班草头衔的那几位,无一例外在大学期间横向发展,并且事业尚无起色,头顶已成不毛之地。
    黎棠觉得她夸张,苏沁晗把上回同学聚会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黎棠扫一眼,愣住,斟酌之后评价道:“还是国内的水土养人。”
    连周东泽都比高中时胖了一些,除却工作压力,应该也有减少体育锻炼,疏于身材管理的关系。
    苏沁晗更加好奇蒋楼现在的样子:“快让我看看,让我心理平衡一点。”
    她仍对当年追过蒋楼的事感到膈应,如果蒋楼“长残了”,她便能更理直气壮唾骂他相由心生,也不会对当年流过的眼泪感到不值。
    黎棠给她一个关键词,让她自己在网络上搜。
    搜出来第一则视频就是,短短三分钟的视频苏沁晗暂停,退回,又暂停,再退回,足足看了一刻钟,用作为美妆博主的火眼金睛,拿着放大镜去挑剔,想尽办法找茬。
    然后半晌无言,发出真诚的疑问:“……他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驻颜秘术?”
    整场午饭,苏沁晗都在给自己洗脑——三观不能跟着五官走。
    她不可能忘掉七年前那响彻整个校园的音频,是由谁录下,由谁送到广播室。
    旁观者尚且如此,当事人只会更加深陷阴影。
    苏沁晗不敢提,反而是黎棠受不了她过分关切的眼神,黎棠淡然道:“没关系,我现在和他只有少量工作上的接触。况且,当年的事不能怪他,是我咎由自取。”
    苏沁晗的眼睛一霎瞪圆,透出更深的忧虑:“小棠……”
    “嗯?”
    “你不会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
    “……”
    黎棠确实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不是苏沁晗口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而是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
    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反刍心理世界崩塌那一刻的情景,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往事非但不会磨损消逝,反而会愈发深刻清晰。
    偶发的闪回和幻想症状,在医学上被称为“创伤再体验”。和恋痛癖一样,是一种明知道回忆会带来痛苦,却控制不住自己一再去扣破伤疤,不断去回顾当时的疼痛的病。
    这病症在他出国之前就初显端倪,后来是父亲黎远山不惜代价地找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疗,甚至让张昭月去英国“陪读”半年,才让他的病情得以稳定。
    黎棠知道,这个世上很少有小孩比他更费钱,更难养了,所以学成回国后面对父亲的各种要求和指派,哪怕他内心反感,也不会拒绝。
    可是这天,面对黎远山在电话里指示,黎棠说了“不”。
    黎远山不可置信道:“你是被下了降头,还是鬼迷了心窍?”
    “都没有。”黎棠说,“我只知道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合同已经签了,款都放了,哪有收回的道理?”
    “言而有信也要看对象!”黎远山骂道,“当年那兔崽子把你害得多惨,你还没吃够教训吗,又上赶着往坑里跳?”
    原是黎远山出国回来后关心起他与人合开的养老院,顺便看看投资公司那边的情况,这一看,发现最近投的那家做医疗人工智能的创业公司,核心技术负责人竟是蒋楼,顺着一查便知道,这家伙还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
    黎棠和蒋楼之间的事,包括那段音频里的另一位主角是谁,黎远山在事发后才知道。当时要不是张昭月极力阻拦,黎棠又以死相逼,他断不可能轻易放过蒋楼。
    忍一次已经够憋屈,黎远山哪忍得了
    第二回,当即就命令道:“马上终止合作!我要弄死那兔崽子,要让他在业内声名狼藉!”
    “您打算怎么做?”黎棠平静地说,“要把当年那件事重新拿出来,闹到满城皆知吗?那恐怕不止他,连我和您,整个黎家都会一起声名狼藉。”
    “就算这样,您也不在乎吗?”
    到底是劝住了。
    黎远山纵然自私傲慢,却不是傻子,且不说真要公开往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单论废除合约,就要赔偿一大笔违约金。
    名利双失的事,黎远山绝不会做。
    等他冷静下来,黎棠又拿roja那边刚发过来的康复机器人项目资料,用可见的收益前景来安抚他,黎远山纵然还是有气,倒也不再过多置喙。
    最后,黎远山冷哼着提醒:“让其他人去对接,项目结束就赶紧断了联系,放聪明点,别再给人骗了。”
    挂掉电话,黎棠慢慢地趴在桌上,脸埋进手臂间。
    呼吸由重转轻,毛孔也不再分泌汗液,只剩一个“骗”字不断在脑海盘旋。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无辜,都觉得是我是受害者?
    连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是犯罪中的被害人对于加害人产生好感。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从头至尾都是。
    我只是希望往后的岁月,他可以不那么辛苦,可以过得顺遂一些。
    两天后,黎棠力保roja的事,不知被哪个同事传了出去,传到叙城那边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小黎总为了保住给roja的投资和老黎总大吵一架差点断绝父子关系”的离谱版本。
    一大早,市场部那边的电话就响个不停,一会儿裴总表达谢意送来花篮上书“感谢黎总大发慈悲给我司融资”几个大字,一会儿孙总致电道谢,并发出口头喜帖,邀请各位于本周六晩光临叙城大酒店,参加他的婚礼。
    齐思娴直接把这消息发到了公司群里,呼吁道:咱们包个机一起去吧!
    黎棠已读未回,心说要不把我卖了,看够不够买一架私人飞机,刻上公司的名。
    晚些时候,李子初有事不在总经办,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黎棠不得不走过去接听。
    一声“找哪位”,换来对面的一段静默。
    有时候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短短几秒,黎棠就知道对面是谁了。
    哪怕最后,还是那头的人自报家门:“是我,蒋楼。”
    声音那么沉,又那么近,让黎棠不得不将听筒离远一些,以免再与某段回忆连接。
    他“嗯”一声,尽量轻松道:“蒋总不会也是来道谢的吧?”
    “不是。”蒋楼说,“我来找你。”
    他叫他“蒋总”,他却不叫他“黎总”。
    为什么,黎棠想,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那天借用他的肩膀,让他以为……
    黎棠发现自己没办法在不谈公事的情况下与蒋楼正常对话,于是尝试展开话题:“关于那个康复机器人,资料里显示……”
    “以后不要再帮我。”蒋楼说。
    话被打断,黎棠的脑袋空白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蒋楼接着道:“不要帮我,也不要对我笑,更不要对我说‘抱歉’,我怕自己误会,以为你其实没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
    黎棠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无非是,讨厌我,或者,恨我。
    初见时,黎棠就发现蒋楼身上有一种矛盾感,热闹与寂静,善良与冷漠。
    曾短暂地把这敏锐的直觉,归功于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间的共感,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天生天化的,冥冥中注定般的感同身受。
    因为黎棠不仅能明白,甚至产生过分毫不差的念头——
    嘴里说着要你恨我,心里也要你继续记恨我,又无法不矛盾地希望,你其实没有那么恨我。
    第53章 两个人
    上回演示会结束后,把黎棠送回公司,蒋楼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在首都多待了一天。
    那一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首都的街头步行,漫无目的地闲逛。
    虽然大学就是在首都念的,创业之后也经常来首都出差,但念书时他极其忙碌,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校园周围,后来又有心躲避,每次都来去匆匆,不敢多做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