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曹操对汉室的感情,毫无疑问是很复杂矛盾的。
他自幼便不喜爱儒家的经学,能够看得进去的书,除却兵法之外,便是法家改革求存的典籍。曹操的行动和性格,决定了他是位倾向法家的一位政治家。所以,对于汉室朝廷,他虽然一往情深,但他希望的,是汉室变法求存,重新回归武帝时繁盛恢宏的大汉王朝时代。
毕竟,曹操只是一位生活在汉末的一位政治家,面对汉末的种种乱象,他能够找到的方法只有前代法家的著作改革之法。在这一点上,他的确不如刘协,他跳不出历史的窠臼,不能以纵看历史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时代。
而这点,其实就是曹操对汉室一往情深的根本原因。毕竟无论怎么说,他的理念和抱负,只能寄托在汉室的一朝幡然悔悟之上。
但随着他曹操之前对汉室一次次的失望以及如今逐渐的成长,他的心思开始发生了慢慢了变化。尤其当他一屁股坐到了兖州牧这个位置上的时候,眼见他可以运用自己的努力,从而将自己的抱负施展在兖州这片大地上时。他对于汉室朝廷的突然出现的一丝改变,便有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荀攸和皇甫坚寿这次的到访,一反之前汉室只会虚大作势、华而不实的作派。当两人用条条理理、深入浅出地手段开始用政治名义来压制他的时候,他心中的动摇便越发猛烈……以及,还掺杂着一丝丝难以言述的恐惧。
是的,这种恐惧,曹操根本说不出来。但从长安朝廷从知道鲍信这个人,并且还用一首壮志激昂的吊文,将自己的追掉誓师大会一举扭转成向汉室尽忠的动员会后。曹操内心的恐惧便开始萌发——什么时候,朝廷对关东一带的局势,已经可以这般洞若观火、纤毫毕现且掌控得步步为营起来?
不过,总的说起来,虽然汉室这一次的动作十分出乎曹操的意外。但做事从未不循规蹈矩的曹操,不认为这一次小小的考验就能将自己轻易击倒。
如今,掌握着兖州最精锐战力的,还是他曹操。在这个乱世,曹操早就看清楚,军权才是决定话语权的保障。即便此刻荀攸宣达出诏命,但他曹操仍旧可以阳奉阴违。甚至,悄悄动些手脚搞掉那位前来继任的兖州牧,也不过翻手之间的小事儿。
不错,曹操此时眼露杀机的缘故,就是因为兖州牧一事。
关东不比关中,关中那些闭塞的士大夫,极少主动打探关东的动向。但关东这些群雄,却借着丝丝缕缕的门脉关系,时刻盯着关中的动态和局势。而曹操从关中那里得到的消息,就是王允对于兖州一事,已经作出了决断。
他任命了一位名叫金尚的人来接任兖州牧。
这个金尚金元休曹操是知道的,金尚乃京兆志士,素有贤名。与韦甫休、第五文休合称京兆三休,书法堪称一绝。
当然,这种人在曹操眼中,不过是注定要是乱世淘汰的传统士人罢了。即便他从西京拿着天子诏书而来,曹操若是让他一不小心死在了对战黄巾的战场上,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刀枪无眼,上一任刘岱,不就是这样死的吗?
可就在曹操一切计议已定,眼中的杀机逐渐隐退深埋的时候。他突然回头看到了一旁含笑不语的荀攸,虽然荀攸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友善,但曹操却恍然之间,从荀攸那刀锋一闪的眼角处,看到了一丝戏谑。
曹操不认为自己眼花了,虽然荀攸眼角的那一丝戏谑同样一闪而逝,几乎与自己眼中的杀机一同消失。但曹操断定,荀攸看出了自己的想法——当然,自己也看出了荀攸的不屑。
或许,彼此英雄,大抵都是这般默契。
只是,曹操突然有些气馁。因为他肯定荀攸知晓了自己的心思,但自己却未看出荀攸为何讥笑自己。
不过,很快曹操就明白了。
“天下崩乱,民不聊生。典军校尉曹操,讨逆有功,品性严方,朕特拜曹操为兖州牧,务使保民一方,戮力辅佐汉室重光,切切。”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当荀攸读完在这份诏书的时候,曹操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番话与其说是册封诏书,不如说是一位少年天子对一位汉室忠臣的嘱咐拜托更为恰当。其中满怀的炽烈请求,一时仿佛一团火,立时烧得曹操面红耳赤。
这封诏书宣读出来,曹操明白为何荀攸会对自己有些不耻了。甚至,连曹操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小人。
直当荀攸宣读完这篇诏书后,曹操才将汉臣来访之事回想了一番,发现汉室果真对他曹操深恩厚戴,不仅丝毫没有提他私自动乱一事,反而真心实意请求拜托自己这位臣子,与汉室一同努力……
这还是之前那种只会虚而不实抚慰的朝廷,还是昏庸不堪、无能至极的汉室?
曹操直觉遭到了重大的打击,一时令他怔立了当场,都忘了接旨谢恩。
还是荀彧看到了这一幕,悄悄扯动了一下曹操的衣袍,曹操这才如梦方醒,对着那封诏书俯下身子,双臂前伸,深深一拜道:“臣曹操拜谢皇恩,今生必定恪守臣子之道,戮力报效汉室!”
直到此时,官方的礼仪才告一段落。荀攸看到深深跪拜在地上的曹操,仍旧一脸含笑。直至好一会儿,曹操才俯身而起后,荀攸才走向曹操面前,叙起了私谊道:“曹将军,昔日同为幕府宾客,当初攸便认为曹君非池中之物。想不到自雒阳一别后,我等再次相见,您已经贵为两千石的州牧大员了。”
“惭愧,惭愧……”曹操这时还未从羞愧当中走出,谁也不知道他这两声惭愧是自谦还是向荀攸致歉。
不过,荀攸此时任务圆满完成,有心情同曹操诉说闲话,但曹操这时却已忘了身在灵堂,对关中一事大感兴趣,急不可耐向荀攸问道:“公达,不怕你笑话,先前闻听你说兖州牧三字,操心甚不安。听闻司徒大人已命金元休为兖州牧,怎么这诏命上?……”
曹操主动说出他知道司徒王允制文上任命金尚一事,且当着在场众人说出来,表明了不将他荀攸和皇甫坚寿当外人。这样的举动,很是取得了荀攸和皇甫坚寿的好感。不待荀攸回话,皇甫坚寿又插口道:
“曹将军,不,如今该称曹使君了……您说的那些,都是老黄历了。司徒王允刚有余而柔不足,如今已经上表致仕。此封诏书,乃是陛下亲笔所改。陛下对曹使君,可是极尽褒赞之言啊。”
曹操这时候也看出来了,天子派荀攸和皇甫坚寿为主副使,也是有用意的。有些话,荀攸不好意思多讲,但皇甫坚寿便不同,他父亲皇甫嵩与王允不怎么能尿到一个壶里,所以,有些话,皇甫坚寿却可以毫无顾忌说出来。
故而,曹操也找到了突破口,转而向皇甫坚寿作了一揖,道:“想必,其中也有皇甫老将军的美言之故吧?”
听闻曹操说起皇甫嵩,皇甫坚寿的脸色一下黯淡起来:“家父在长安一役中劳心费力,已卧病休养。陛下褒赞曹使君一事,家父有心无力,并未向陛下提及多少曹使君当初征讨黄巾之功。”
皇甫坚寿说到这些,曹操才猛然想起,早先自己得到的消息,是李傕郭汜叛军反攻长安不克。这个消息,当初还令曹操大吃一惊。在他看来,长安宿将唯有皇甫嵩、朱儁、卢植三人,可都垂垂老矣,更兼王允把持朝政,在一旁掣肘,而长安守兵良莠不齐,根本不可能是十万铁骑的对手。
如今,荀攸、皇甫坚寿二人在场,曹操正好找到了当事人,忍不住便想探听一番其中原委。
幸好,曹操手下那些谋士,早就知道了曹操的德行。戏志才听闻了诏命之后,对荀攸和皇甫坚寿也极有好感,上前拉住了曹操道:“使君,此处乃鲍大人灵堂,多有不便。不若将二位使臣引入府中,好生款待叙旧才是正理。”
曹操闻言,又默默看了鲍信灵位一眼,深深一鞠后,才带着荀攸、皇甫坚寿二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