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春寒料峭,平等磨折每一个人。
游鸿钰立路边像颗侧柏。转头间,邱叙的车从十字路口转朝自己。
游鸿钰提议,去吃重山市最好吃的牛肉燃面。
于是她指挥方向,他转动方向盘,雪路泥泞间,车行过这座半新半旧城市的大街小巷。游鸿钰中学都在市内读,邱叙只在重山读到高一上学期,许多记忆,倒因此恢复许多。
恋人絮语的温融与年轻人的欢畅轻乐洋溢车内,游鸿钰渐渐深入,聊起坊间传闻来。
印象里,游鸿钰从不八卦,于是他先亲切地问:“是谁告诉你的?”
游鸿钰欲言又止。
邱叙手掌平心静气握方向盘,对她继续聊的别家传闻浮起兴趣,又一一含笑着认同她说的话,话题一度十分轻松。快到目的地时,她对邱叙稳稳托出:“好像有人觉得,你开的车太贵了。”
邱叙目视前方:“谁?”
“……”这次,她反应慢一拍。
邱叙看眼后视镜,抬臂换挡:“栗思齐?还是你那个堂弟……望洋?”车停下了,一片寂静。
“……”
他叹息一声:“……是有人和我说,我爸这两年升得有点快了。”他是完全不介怀的气度。
“首付是我爸妈给的,剩下的是我自己月供。”温和向她解释。
游鸿钰愣怔。路树积雪,令四周发白,照邱叙的侧脸和眼眸,映出一层薄光来。
大概是世界上的疯子收容所外,不对劲的人很多,以至于,游鸿钰遇到位正常男士,都感到幸福。
她眨眨眼:“我喜欢你正常的样子,你有其他不好的消费习惯吗?”
邱叙皱了下眉,拿出手机,将自己的工资条展示。又垂眸一一温声解释,再说明自己的理财收益。没见游鸿钰愣怔、双眉间川海潮汐变换。邱叙见她对股票感兴趣,对国家政策敏感,见识过她基金玩的好,告诉她,期货有门槛,毕竟带杠杆。
游鸿钰沉默了,纳闷了。
城市地图周转,悬迭,转到他们曾经吃过饭的外国菜餐厅大楼。
“对了,”游鸿钰眼睛有力微笑看着他,意有所图,“我们夏天去的外国菜餐厅,你之前是不是和一个女孩也去过……”
邱叙面色稍愣,有点尬色闪过:“那个人……”
游鸿钰挑眉,很多事情,她这里不知道,也不缺有人,上赶着告诉她。
总有这样的事:他给她展示了暗恋六七年的“证据”,是他的偷拍照;他同样可以,在正式确定关系的前几个月,和另一个漂亮女生去吃饭。
游鸿钰为他细细道来:“你之前去见李青燃,在咖啡馆那里玩的人,有个女生,有那家餐厅的分红,会去巡店。桌游馆去玩那天,觉得你眼熟,说巡店见过你。”游鸿钰的面色渐渐变得冷漠,哪怕讲话有意耐心。
邱叙张了张嘴。
游鸿钰等他讲话,却看到他下停了车,瞥了眼扶手。
游鸿钰微微垂头,听说,那个女生,听说个子高,长得很漂亮。
他睫毛抖得厉害,两道泪水从眼角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附在端正的脸上默默闪烁。他稍稍抬起一点头,喉结使劲抽动一下,沙哑地说出一声,“那是邱紫筠。”游鸿钰上次去他家吃饭,还见过的,她俩还聊得那么开心。
“……”
邱叙哽住了,整个人有如青石般的隐忍。附在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涸,又盈上泪水,过了一小会儿,泪珠掉在了外套前领上。
周围安静,只有泪珠落外套前的卜卜声。
当游鸿钰伸手准备触摸邱叙流泪而饱满的面颊,邱叙惊恐地微微抬头看她,闪着泪光地看了她一眼,在她双手托起他的脸时,他终于垂下去不再反抗。
他一开始想说,上次你和思航去我家,你见过的。又想说,那次吃饭,明明是叁个人,后来等来了堂姐的男友。
他准备拿出手机,又想起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他手机才清理内存,工作内容备份,至于和堂姐发消息说在哪见面的记录,也不见了。
游鸿钰轻轻按住他颤抖的宽阔有型肩臂,残酷意味地看他流泪,惊讶又莫名翻涌快感。
她听到自己似乎很真诚地道歉,当她看见邱叙那擎立的胸膛里震动出声响,又道歉地凑近他,抑制面部肌肉露出那诡异微笑。
姜明珊今天亲自下厨,餐桌两边,列坐五六亲友。游鸿钰也于其中。
游鸿钰是那种孩子,往往不需要长辈劳心焦思;于是,同样健全发展的女性中年长辈,给予她的支持、问询,处于日常交流层面,不深入,也是情理之中。这种对话,显得她们相当同频道。
实际上,桌面之下,游鸿钰双掌不时按住膝盖,无意识为自己搬起沉重车辙来碾压,带进主人餐厅的些碎焦虑、惶恐,神经无声作祟、重扰。
或许没法预知,游鸿钰这番闲聊后,与这些女性的关系,是否形同意也融。
姜女士可以始终很好地,照顾到所有人,现在,她正为奶茶不离手的年轻女孩,倒一杯蜂蜜柠檬温水。
邱叙先布筷到她面前,居家装是衬衫羊毛衫,将白净细纹袖折上手臂,显得利刷精干。
昨夜没睡好,游鸿钰着了凉,一声“哈切”,姜明珊最先注意到,手中倒圆锥杯的液体暂停,温声了解完缘由,再叫邱叙拿来冲剂。
搅拌棒旋转出漩涡,握玻璃杯的手慢慢落她肩前,叫她适温服下。
姜明珊问:“饭会不会太甜?”见游鸿钰一口喝完,又笑着同她聊了几句,招呼邱叙走入厨房,将玻璃杯放入厨房水槽浸泡。
从厨房再回来的邱叙,站餐桌尾,望了厨房一眼,落座动作迟缓。
温馨而日常的傍晚,薄蓝的帘外半掩室外夕阳。
姜明珊步入厨房,询问煲汤是否好了,里面隐隐传来细语交谈。再回原位时,望见餐桌准备就绪,而桌尾空空,“咦”地疑惑道:“邱叙人呢?”
忽然,室内一下陷入黑暗。
下一秒,门廊出现摇曳烛光映照奶油蛋糕。
不知何时消失的邱书文,从厨房内走出,蛋糕放上姜明珊面前最后一块空处。
见姜明珊欣悦的目光里,许愿环节还需她酝酿,客人们也原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一曲老式情歌,又适时响起。
邱书文又倒退两步,邀妻子共舞。
于是,游鸿钰和其他人继续轻声拍掌,见两人在钢琴前的软地毯上,环抱曳转。
游鸿钰用余光搜寻着放音乐的邱叙,在去向客厅的拱门,他的平肩靠在那里时环抱双手,遥望旋转跳舞的二人,眼里充满微笑。那个一个父母给与爱与支持,都真实且稳定的孩子。从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发展受阻的痕迹,他始终那么温文尔雅又健朗。
饭后,邱叙即兴弹奏一曲。他再次感到,调性音乐带给他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她不懂音乐,钢琴演奏她只听个开头,接下来,看着钢琴演奏者映黑亮漆影里的那双手,也就满足了。
传递后代,在文化里的“必然”,总与继承法密切相关。
伦理境遇里的游鸿钰明白,要掌握这样的人,需要更多的爱、与支持。或是做个疯子,毁掉他,助力一个无辜的人自毁。
邱书文的司机放假,邱叙开车送她回家。
巨如片山的写字楼全黑,黑夜车里的他们平滑经天桥下的衔接空间,柏油路一片发灰干燥。
要道口,邱叙注意到,即将建成的电影院已完工,绿幕拆了一半,那高耸入云的外立面,闪闪发光。
经老市联中心附近的旧楼,她邀邱叙暂时停车。于是他们走到寒冷的街上;剧场和服装店的各种灯牌与广告,将大街照得明亮。
在他们平静而神秘的夜晚,年轻女人经她开锁的玻璃门,玻璃门后那扇“商铺待租”的纸张很快无声消失在被推开的黑暗里,邱叙跟她身后,回顾,犹疑,最终,轻轻关上,掩抑那带灰的玻璃门。
步入一片漆黑的五层商场建筑,购物中心的软布广告贴扶手电梯两旁。发灰的履带震动,聆听他们走向负一楼的皮鞋硬底与自动梯面的响动。
一只手电筒光扫过,游鸿钰的手握住它,扫过内衣的模特台与电池店玻璃柜台,经百货楼无人的安检。
手电筒扫过美妆品牌柜台,已空空如也。游鸿钰的手掌摇摆它,不时倾头邱叙一眼,像确认他的视线落在哪。
一个拐角后,照顾身后人的视域,游鸿钰略有暂停。很快,白光落方格防盗栅栏的店铺白门前,尘雾明显,起起伏伏。随之而今,渐渐明晰,他微微缩臂远离靠墙处垂链,眯眼避强光,再落手臂时,邱叙那张脸浮现而出。
是邱叙。不是林辉,那个年纪小小丧父被母亲抛弃、眼神稳重,总让游鸿钰越凝视越觉心里空空的男人;更不是,完全可以做她事业发展反例的李青燃。更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商场发冷又辽阔,服装售卖场上,售卖篮台上,统一被杏灰盖布笼罩。邱叙发现落灰不严重后,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和身前的她说:“像高中计算机室的窗帘布一样。”
她笑了一声,隐约是听他提起“高中”,朝柜台有目的走去,并不熟练地掀开盖布,一番挑拣,向他推荐一款,蓝格纹男士领带。
邱叙手不由按住透明柜台,健高的男人,这么一按,双臂都立起不少。
黑暗偌大的负一楼,在只有一个手电筒照亮的地方,有一半照向了她身后的承重白石柱,剩下一半,照向她转身向回形柜台拉开的空晃抽屉,一只领带夹挡住临时售货员灵活的手。
她握另一款暗绿泛黄的领带,领带在她的手臂、手指间晃过一圈,走近时,邱叙垂眸观察落灰玻璃面,倒显得,他对那只手电筒更感兴趣。
她小臂挂几条领带,几番推销,又带他来到手电筒的柜台,“市场上的手电筒千奇百怪,最主要的核心还是LED灯珠。”极度亲和、冷静。
“我首先声明,”她将领带放一旁,声音明亮,在休息楼层发出响亮,“我只推荐定焦手电。各种乱七八糟的变焦手电,不在我的推荐范围之内。另外激光手电也不推荐,对人眼睛有永久性伤害,对监控摄影设备也有不可逆转的损坏,甚至能干扰飞机飞行……”
他听出来,她对那些远在他们日常生活需求之外商品的了解程度,远远多余手下。邱叙几经寻找,指了指一个,适合露营、赶海的款式,填补她手上那只用途的空白,因为,她总说,要去露营。
游鸿钰“砰”一下把拿出,落下领带的手臂纤细灵巧,双手为他捧过来:“朗*纳*的sdt40.2和slt40,sst40.2远泛一体,泛光非常不错,远射也够用。sdt更偏向远射泛光一般。单节电池便携手电,edc手电基本上用的都是这两款灯珠。”她抬头,注意到男人黑夜室内认真地格外魅惑的,濡熏笑眼。
游鸿钰偏过眼睛去,义正言辞和客人沟通:“不管是徒步,爬山,露营,巡逻,赶海,骑行,哦,他们还有升级版,升级了光通流明,但是比较冷门,用这两款灯珠的比较少。”
“升级款的型号是?”他忽然问道,微微疑惑。
游鸿钰垂眸,手指游弋玻璃寻找:“是两款,第一款是……”她手指在柜台下“升级版sst70”上顿住,“sst70,我们也有最新的sft70……”
崭新的抽屉锁被重新拉上,她和他似乎要远路返回。负一楼冰冷安静,电梯扶手下的购物中心植物,边角发黄着。
中心水池是方蓝格子,已被抽干。那些难搬走的木板杂物,被人一股脑堆到池子里。
她转身,在这座叁楼到一楼的百货楼中,在中庭顶月光投来的微弱光里,想起什么般随意倾歪头,询问他:“要不要试试皮手套?”
邱叙有些疑惑,而游鸿钰温声道:“至于我们店内的款式……我为你测量一下掌围。”
邱叙的眼睑鼓了鼓,忍着笑意:“可是,这里并没有手套柜台……”
游鸿钰从贴身包中,有条不紊取出刚才五金柜台顺手拿的硬尺,建议他:“你凑近些。”
他举起电筒,克制自己不去听,万籁俱寂时刻,她的呼吸。如果,他也可以让自己失声。
刻度在男人偏薄有力的手掌翻覆,厘米变英寸,从他尾指划过,最后缠绕一圈。
他感到有点痒,微微笑着,抬另一只手臂,环住凑近附身观察他手掌的游鸿钰,态度友好,她并没反抗,忽然间她又发话,询问他,右手是否需要做测量。
“……”他情不自禁靠向墙壁,仰望荒凉发斜的百货楼中庭,他想坐下休息,当然,是想把她抱大腿上那种休息。可是他更知道,那样有多奇怪。
“你好了吗?”他忍住嗓间干咳,空气灰尘导致。
她往后一步,给他手套,邱叙困惑接过,看自己手掌被那双手一点点戴上、将他们捋直,说:“有点紧。”
哑光黑皮手套薄,由于皮质软韧,在男人的手掌间被轻轻回握,绅合且有力。
邱叙没拉到手腕,手套就已没入顶端,但他来不及欣赏它,暗光中游鸿钰在他胸膛下方凑近的整张脸,写满着幽微迷恋,他微怔片刻,更快的是垂首,谢谢它,使用它,抚摸她骄矜又仁慈得过于亲和的脸颊。
她后脊押下,自己一点点温柔凑近:“紧吗?”卷尺硬厉突兀地发出收回声,他轻微被吓时愣怔,却不见心眼子多的小狗有进一步动作,温声回答:“还好。”她已经握住他手腕,食指面摩挲皮质与肌肤间极贴合的神圣阶梯,去往天堂前,胸口发抖,声音瑟喑:“恋物意义上地紧贴……我很喜欢。”她湿了。
他那双仅戴紧致手套的手,看到手指的颤动。如果,他无法出现在这里。
游鸿钰已经垂下首,像要叩问他心膛,或是叩问神父,可不可以爱她。
她是那么安详,双手轻轻合握男人右手,自己凑近,脸颊抬滑过去,轻轻把他的手放自己虚窝里,在他忍不住凑近,捧她脸时,圆润鼻头划过皮手套的手指尖,让他惋惜于,彼此没有直接的肌肤接触,他怀恋她的脸颊,那里缺少一个吻,女人声带上沙哑呢喃:“没关系,随着时间,都会被撑大……”她垂首,似乎无意间瞥见,邱叙利落西装裤分隔的腰身,小腹之下。
然后站他面前的人,忽然就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