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几近腊月的入冬时令,崇轩脑门上却顶着通红的艳阳,在这个陌生的小村子已经呆了一旬,也不知这里的时间与外界是否同步。
这些日子崇轩过的是满腹疑虑,分明被娄松那厮劣货不厚道,一脚踹进镇妖塔,可这整整一旬来竟是连一个妖怪都没见着。
下地耕耘的老农,相夫教子的妇人,性情顽劣的稚童,肥头大耳的商贾和诲人不倦的私塾先生,都是平平凡凡的人物。
平凡的人物,平凡的经历,崇轩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并非进了什么镇妖塔,而是被娄松一脚踹到哪个犄角疙瘩的穷乡僻壤了。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对崇轩而言除了注定要做的陌路人外,竟然偶尔还有他瞧着眼熟的,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姓甚名谁跟自己有何渊源。
初入镇妖塔后崇轩有一阵子精神恍惚,懵懵懂懂间似乎做了一场春秋大梦,醒来后是躺在一户陌生人家的床上。
今日外出“寻妖”依旧无果,崇轩只能回去那暂时收留自己的家,两口子膝下无子无女,女主人只会一手炒青菜,当家的吃了半辈子也不厌倦,崇轩也只能跟着餐餐清淡。
走到一栋外墙布满爬墙虎的宅子外,崇轩没半点为客之道应当如何的觉悟,径自推开那两扇漆皮脱落老旧沧桑的木门。
院子里倒是拾掇的干净敞亮,一张黄花梨太师椅上躺着个比崇轩年长不了几岁的男子,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听闻院门开启的吱呀声男子也不曾睁眼,只是自顾自从手边木桌上茶罐里捏了一把茶叶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崇轩很是自觉,默不作声在另一张太师椅上躺下,依葫芦画瓢的捏了一把茶叶投入口中,砸吧砸吧嘴一脸愁苦。
便是依旧阖眼假寐,躺在太师椅上的男子也像是知道崇轩将茶叶渣子吐了,眉头一皱语气淡漠道:“吃我的住我的,还要糟蹋我的茶?”
“嘿嘿,等我以后接手了姑姑的客栈,你来吃住不收银子,茶水管够。”崇轩略显无赖的咧嘴一笑,给这个至今仍不知姓名的恩人许下个口头重诺。
男子不置可否。
此时有素衣女子从里屋走出,论身段前也不突后也不翘,样貌亦是中人之姿,一身气质谈不上半点出众。
怎么看都是个平凡女子,不知怎的就嫁了个爱生吃茶叶的怪人,这女子才出门崇轩就一脸愁苦,比起吃一口茶叶的苦涩犹有过之。
“弟妹,今天又吃炒青菜?”
“叫嫂子。”男主子还是躺在太师椅上,自家夫人出来也不改他那要死不活的作态。
崇轩一下从太师椅上坐起来,玩世不恭的嘴脸披上一张义正严词的人皮,“凭什么啊,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想我认你这个大哥?”
“谢贞,你嫂子叫童雅。”
那男子报出姓名时总算微启眼睑,眼底时隐时现的那一抹精芒倒是不似俗人,此时唯有姓名与俗气不沾的女子默默掀起灶房的门帘。
崇轩在得知小两口名讳之后,还想在年龄大小上做做文章,不料还没开口就被谢贞不轻不重一脚从太师椅上踢开。
“去帮忙做饭去,赖在我这白吃白住这么多天,昨日上街卖艺骗来的三十两银子也不知孝敬几个。”
时常被人临门一脚的崇轩也不气恼,嘿然一笑拍了拍身后尘土,约莫自己脸上也对这几日的行径有些过意不去,悻悻然跑向灶房。
谢贞重新阖眼,左手伸出二指在梨花椅扶手上敲出颇有旋律的拍子,右手再伸进茶罐去拈起茶叶。
崇轩跻身进屋时,童雅已经开始切一块辛辣老姜,手起刀落时啪啪啪刀刃撞砧板的声响可不是那些假意下厨的大家闺秀能模仿得一二。
几个呼吸时拇指壮的一段老姜已经变成了粗细均匀的姜丝,女子用抹布拭过刀刃后,大锅里的菜油也已经开始沸腾。
一小碟姜丝下锅,很快便有滚烫的油点溅出,只是那些毫无章法四溅的油点始终不近童雅身子三寸以内。
看在崇轩眼里只当是做惯了家务的妇道人家琢磨出的一点经验门道,不疑有他跑去摘洗青菜。
炝锅之后捞出沉底姜丝,一向少语的童雅难得打趣一句,“今天又没找到你说的那些妖怪?”
“没有。”
崇轩果断摇头,一把将仍有些许黄泥沾染的菜叶丢进油锅后马上火烧屁股似站开几步,“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镇妖塔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地方。”
童雅嗤笑不语,其实崇轩一开始醒来并不是没有怀疑小两口乃是妖魅幻化,不过这一旬下来他们所过的都只是平凡日子。
几顿炒青菜大米饭下肚,一开始小心提防,可连续三天也没见毒死自己,这让崇轩如何也不好再去胡乱猜忌。
接下来几句不咸不淡的谈话都是以崇轩挑起,童雅除了有问必答外再不多说只言片语。
淘过大米后盛入瓷缸,崇轩便百无聊赖,从袖口摸出一瓶用卖艺银子换来的那点劣酒,只剩下这么多,可不敢给谢贞瞧见。
小酌一口的崇轩转过身来,不经意瞥见童雅挥具炒菜的一幕,先眨眼,再揉眼,随后仍是觉得那一口劣酒有些上头。
左手翻覆铁锅的童雅头也不回,似乎察觉出身后崇轩的异样,主动开口轻笑道:“怎么了?”
“我??????我怎么觉得自己喝醉了。”目光清明不显半分浑浊的崇轩瞪圆狗眼,全神贯注盯着童雅的双手。
那双看似孱弱的柔荑所持哪里是什么炊具,分明是一左一右两柄三尺青锋,女子身躯并未大幅摆动,两剑却在她手上被舞的雷厉风行。
接下来在崇轩眼里,童雅双手所持之物便无时无刻不在铁锅炒勺和三尺青锋间互为交替。
看的崇轩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似醉非罪时,耳边隐约响起一声女子娇笑,“是吗?”
崇轩不停歇摇晃脑袋,那一声娇笑反复回荡在耳边,眼前看人视物已是叠影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