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好香……”叶萧不由自主地将巴掌大的香玉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摊在掌心,仿佛为他掌中温度激发,香味愈浓。
“就当把你从水里捞出来的报酬吧。”小道士从来没有过什么拾金不昧的良好品德,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句话下,香玉就姓了叶。
铁脚板从尸体身边站了起来,看到叶萧取了香玉,脸色瞬间大变,快步而来,急道:“小兄弟,这东西不能拿。”“怎么啦?这玉有问题?”叶萧一下一下地嗅着,越是深嗅,越是觉得不足,怎么也闻不够一般,胸中更是有一种空荡荡亟需填补般的感觉。
他回答得心不在焉,铁脚板神情焦急,声音急促:“俺们跑海的有规矩,遇到这种浮尸,他们身上东西一文不能取。”“为什么?”“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据说淹死在海里的人,他的一切就都属于海龙王,拿了浮尸身上的东西,就等于动了海龙王的家当,那还有好?”“快扔回海里去。”铁脚板跳着脚说出这么一番话过来,伸手就要去拿香玉。
看他那个架势,是真要往海里扔。
叶萧一缩手,让铁脚板拿了一个空,随口应付了一声:“我不是你们跑海的,你们的规矩,我不守。”“就这样。”摆着手,他急匆匆地向着船舱里去,好像有什么在催促着他一样。
叶萧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比如铁脚板多木讷的一个人,说话怎么就顺溜了?只是胸中的渴望,莫名的催促,让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所有。
回到船舱中,将香玉贴放在胸口,鼻中闻着“梦里青草香”,叶萧渐渐地睡了过去。
“大黑呢?”又一个疑问,为汹涌而来的困意打得粉碎。
睡梦中,他在不住地下沉,沉入大海,至于海底,再洞穿而出,向着无限深的地方坠落。
“啊~”一声惊呼,叶萧睁开了眼睛。
“咦?”他面前不是白夜号船舱自己的床,亦不是在白夜号本身上,只有周遭平静、广袤,又单调无聊的海面如故。
“这是哪里?”叶萧脱口而出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短短时间里,这好像不是他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了。
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全被周遭情况所吸引。
脚下一条船,精致小巧,平稳如陆地,又五脏俱全,无处不在透出着精美。
甲板、船舷,全用淡黄色点缀着金色丝线般纹路的名贵木头打造;船帆织锦,绣着日月星辰,时刻兜满了风推着船乘风破浪。
四面海域,平平如镜,波光粼粼,水波不兴,连海上的腥风都不曾有,淡淡的青草香气隽永。
这些远比不上款款而来,嘻嘻笑笑的莺莺燕燕们。
叶萧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一个圆脸可爱端来一个鎏金的盆子,帮他洗手。
有一个梳着双丫髻清纯乖巧少女帮他除下凌波履,褪去袜子,重新套上了厚厚的,踩起来舒适如在云端的棉袜。
有一个端庄娴熟的少女为他除去道袍,换上宽松衣服。
有一个狡黠灵动的少女,双手捧着一个切开的椰子,椰青的清香喷鼻,直送往口边……叶萧茫然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乱花渐欲迷人眼,哪里还记得反抗,糊里糊涂地就被扶到一处华美云床上斜躺下。
几个少女各司其职,口口声声喊着“公子”,或敲背揉肩,或按压腿脚,或将洗净的水果递到口边……在两侧,更有同样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们,或敲响编钟,或摇动腰鼓,或鼓瑟,或笙箫,或步步生莲地起舞。
“那个……”叶萧被无比的享受给淹没了,好不容易冒出个头来,弱弱地问了一声。
话都没有说完,莺莺燕燕们就七嘴八舌地问道:“公子可是饿了?可要香汤沐浴?”在叶萧目瞪口呆当中,一道道山珍,一样样海味,以天上或有世上绝无的烹调手段整治得色香味俱全,呼啦啦地排满面前哪怕只是每样动上一筷子,叶萧也有饱腹欲撑之感。
饭后的甜品,解腻的茶水,克化的酪浆,清心的熏香,一应俱全。
“这才是享受啊。”叶萧感慨出声,颇有前面十几年全部白活了的感觉,甚至觉得就是比奇城里那位摄政王,想来当也无此享受。
“老头子当年喝醉了喜欢荒腔走板地唱歌,什么‘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哪里不足贵,明明往死里贵。”小道士都不敢想在这船上的日子要花上多少银钱,估摸着将他论斤卖了都不够零头。
“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一个语笑嫣然的少女接口道:“公子,咱们的船就叫神仙舟啊。”“快活似神仙的神仙。”“神仙舟吗?”叶萧稍稍适应过来,打量着围拢着他的美丽女子们。
迎接着他的目,有的含羞低头,有的勇敢直面,有的窃笑,有的调皮……如误入百花丛中,有目不暇接之感。
或贤淑,或端庄,或高贵,或不群,或大气,或清雅。
有温良,有乖巧,有靓丽,有玲珑,有性感,有哀婉……叶萧在一眼扫过下,恍若看遍了世间绝色,诸般性情,各种风格,应有尽有。
正自感慨间,他霍地一下,醒在了白夜号狭窄的船舱里。
“难道是梦?”叶萧有些不甘,狠狠地又闭上了眼睛,一声声地数着大黑:“一只大黑,两只大黑,三只大黑……”数着数着,渐至入眠。
梦里又回到了神仙舟上,这一回是在船舱里,红玉雕琢处浴池,温泉水滑,美人伺浴,乐不可及……往后,日子在一天天地飞速流逝着,每次醒来,叶萧盼着的就是再睡过去,白日里的一切,海上风光也好,陆地奇景也罢,全都味如嚼蜡,意同鸡肋。
白日里,浑浑噩噩,叶萧甚至不太清楚他什么时候下得了白夜号,入得海门城,再行至比奇城,就此在比奇城中住了下来。
睡梦里,他若觉得海上风光单调,神仙舟便一日千里,朝发夕至,带着他看遍海外诸岛奇异,盟重土城沙漠风情。
要是觉得寂寞了,就会有一叶叶扁舟浮于海,有各式人等登船与叶萧把酒言欢,畅谈种种。
若是思念亲友,老道士醉卧云床,迪迪大快朵颐,小九静静陪伴,小结巴一锅锅地煎着蛋,连小狐女昭昭都会冒出来一曲祭舞。
……别无所求了。
一切所想,一切所愿,凡能想到,神仙舟上就能实现。
叶萧渐渐地沉溺在里面,消沉在外头,只要一梦间就是神仙,那么一切努力所有挣扎无穷的奋斗,又有什么意思?
时间,在飞速地流逝着。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足足三十年的时间,在神仙舟乘风破浪中被碾压成了齑粉,倏忽而逝。
一日,比奇城中,贫民区,陋巷里。
形容枯萎邋遢的叶萧蜷缩在巷子角落,身下有凉席,身上有虱子,惬意地躺着晒着太阳,一动不愿意动。
伴着声声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人迈步而入巷子,止步在叶萧的面前。
他一身道袍呈现白金闪耀,肩膀上蹲坐着一直毛发流火般的神兽,头戴冠冕,全身上下都在洋溢着尊贵之气,汹涌而出强悍实力带来的恐怖威压。
他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萎靡叶萧。
巷子外,一声声高呼不绝,如要将整个比奇城掀到空中去,若是侧耳倾听,不难分辨出他们喊的是:“沙巴克城主——叶萧!”“城主!城主!城主!”站在颓废萎靡叶萧面前的,赫然是另外一个叶萧,一个满脸沧桑之色,明显是饱经了磨难,终于登临绝顶之存在。
沙巴克城主叶萧缓缓地开口了:“你看起来好像一条狗。”萎靡叶萧动都不动一下,懒洋洋地回道:“你活起来好像一条狗。”时间在此凝固,两人对视,无有高下,没有对错,两个岔路上的叶萧,在审视着彼此。
萎靡叶萧,看起来好像一条狗,他颓废度日,白日里狗都不如,无片瓦遮掩,无立锥之地,却在每一夜里,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城主叶萧,活起来好像一条狗,他百战余生,曾痛失所有,曾嚎哭战友,曾惶惶不可终日万里逃命,亦曾攻占沙巴克,威压天下,只手能撼动玛法大陆。
他们一个是与香玉为伴三十载,什么也不用做,人生的一半时间给个神仙也不换;一个是痛下决心弃去香玉牺牲无数拼搏一生终于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谁人正确,谁人幸福?
两个叶萧的对视良久,终于,萎靡叶萧抬起枯瘦的手摇了摇头,眼中全无沙巴克城主,有的只是一句话:“你挡着我的阳光了。”话音落下,梦境破碎。
叶萧霍地一下从床上翻身而起。
床头,香炉冷去,青烟不存,仿佛从未被点燃。
叶萧手捂胸口,沉思不语,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你要:看着像狗,还是,活得像狗?”